商阳城东有一百年老号酒楼,据说东家姓万。万仙楼立于遥水之滨,隔岸便是商阳城最为著名的礼佛之地南山寺,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店内三层,店面装饰古朴不失奢华,每层十数张桌椅皆为檀木精雕,檐下匾额上书“万仙楼”,颇具太白遗风。市井传言万家先祖乃高祖皇帝近臣后裔,后解甲归田来到一边陲小镇,贩酒为生。至于此公身为元勋贵胄,为何舍弃功名利禄投身商贾,有人说高祖皇帝在盛世起兵夺了父兄的天下后便大肆屠戮有功之臣,万家先祖抛官弃爵实为避祸,不仅为自己逃得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厄运,也保得子孙后代在此边疆之地可以繁衍生息。暗地里也有传言万家先祖乃高祖身边最为亲信之人,为其诛杀异己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天下初定之时,高祖怕此人一系成为自己的污点,遂放逐其至荒蛮之地,世代不得回归中原。商阳原本小城,几乎家家先祖都被传说有着不凡的经历和倾世的功绩,铁匠祖上或为盖世名将,屠夫先人或是治世能臣,市井之言,多是以讹传讹,大多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不足为信了。太祖后期,出于军事意义和边境通商的考虑,商阳城作为玄谷关后方的壁垒和西北部的通商中心,已成为雍州首府,由一小县城发展至今已初具大都市规模。万家世代苦心经营,酒楼在方圆数十里内已颇具声名,而其东家谨奉祖训,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但每日仍多有慕名而来者。
万仙楼之侧,遥水之畔有一石碑,高达数丈,乃数十年前驻守此地的前雍州牧为迎先皇西巡动用数十劳工花费月余自幽州运来,又遣巧匠仿效青州封禅台名刻,在石碑上刻出“万笏朝天”四字。据说先帝登万仙楼观此石碑后龙颜大悦,令户部大举拨款,在商阳修建夏宫,以备日后常常来此游玩巡视。万仙楼乃至整个商阳城得此碑荫庇,繁荣更胜先前。
夏日午后,烈日炎炎且饭时已过,万仙楼三层只有寥寥数桌食客。墨然心不在焉的打量着周边的几桌。西首角落一桌的两人普通行商打扮,闷头不语。商阳为雍州通商重镇,多有商贾之人携茶叶丝绸等与北夷或西洋商人换些毛皮马匹香料奇珍等江南紧俏货,带回南方利益可观。西面窗边坐着一华服公子,背对着墨然,看不清相貌,但看其身着紫袍,上绣昆曲图案。墨然对戏曲没有什么研究,看不出这是哪一出戏,但觉这件袍子用料考究,绣工精细且色彩清雅,实乃苏绣之精品。此人手摇一柄折扇,扇画中的竹子瘦劲孤高,枝枝傲雪,似是郑板桥的《为马秋玉画扇》。象牙扇骨下面挂着玉制的扇坠,一看就不是凡品。墨然心中诧异,不知商阳城中何时来了这么一位阔绰的公子,看打扮必定家世显赫,不是王孙贵胄就是豪商巨贾,自己竟从未有所耳闻。另一侧床边侧首坐着一位青衣文士,大约三十岁上下,短须。万仙楼临遥水,倚万笏朝天碑,雅风熏得文人醉,往往有墨客骚人来此题诗作画。西边坐着三个形色紧张的大汉,似乎对酒菜景色都没有任何的兴趣,而是不住的低声议论着什么,并时不时的朝东首的行商望去。身边的包袱鼓鼓囊囊的立于手边,似是藏有兵刃。三人背后的西首一桌背坐着一个渔人打扮的大汉,身材魁梧,目测八尺有余,头戴斗笠,看不清相貌。整个万仙楼三层的客人无不或食或饮,或凭栏远眺,唯有一个聒噪的声音出自墨然一桌的一个彪形大汉。
此人褐发蓝眼,异常壮硕,身长将近九尺但棱角分明的脸上仍多带有稚气。商阳通商多年,多有异域人士来此行商,人们对此异邦来客也就见怪不怪了。
“嫣儿妹妹,小然哥,这次我入的墨家军的前锋营,定会杀那些关外蛮夷闻风丧胆,让他们今后看到我黄佑臣的旗帜便抱头鼠窜,哈哈~~”
“大黄,我知道你在前锋营做了百夫长高兴的不得了,但麻烦您听我说一句成吗”,坐在墨然身旁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说道。只见她鸭蛋脸,年纪虽幼但五官十分的精致,活脱脱的美人胚子。皮肤粉嫩,两颊因为生气微微有些涨红,显得晶莹剔透。“在这里坐了半个多时辰了,就听你嘚吧嘚吧说个没玩,我跟然哥根本插不上话。”
大黄见女孩儿不悦,赶紧赔不是:“嫣儿妹妹莫怪莫怪,大黄今天本来就高兴,又见到了嫣儿妹妹,得意忘形了,妹妹海涵啊!”
嫣儿白了大黄一眼,随即端起酒杯,煞有介事的说道:“明天是两位哥哥从军的大日子,小妹墨嫣略备薄酒,恭祝两位哥哥早日驱除蛮夷,立不世之功勋!”只见桌上摆着四色茶点,每盘无不精致之极,一壶酒未开盖已可闻到其浓香。墨嫣像模像样的给墨然大黄一一斟酒。
“哈哈~~,嫣儿妹妹说的好,大黄功盖千古之时,定不忘妹妹今日之鞭策”,大黄一饮而尽,接着又开始眉飞色舞的描绘着自己摧城拔寨的未来。
“大黄,安静!”墨嫣转向旁边喝闷酒的墨然,问道,“然哥,今天有什么不痛快的吗?”
墨然无精打采的摇摇头,继续喝酒。
“大黄,你说”,墨嫣又转向在一旁画圈圈的大黄,“是不是你废话太多惹然哥生气了?”
“我哪敢啊”,大黄赶紧摆手道,“小然哥文韬武略,绝对是个将才,只可惜军校的那些考官不长眼,竟把小然哥分配到了中军仪仗队,做那些绣花枕头干的事情…”
雍州地处边境,原本荒蛮之地,只因北夷时常犯境,自太祖起修关驻军加之南北通商,其经济才有所发展。但雍州民风彪悍尚武,穷人家把从军作为孩子出头的唯一出路,望其立下军功光耀门楣。富人家也多送其子嗣去军校学习,宁可他们投身戎伍也不希望留在家里做纨绔子弟被其他大户人家耻笑。大黄的爷爷本是西域行商,后生意做到中土,也就定居在这里。但儿子一辈不善经营,致使家道中落。然而大黄父亲弃商从戎,骁勇善战,在驻扎雍州的墨家军中已做到总兵,战功卓著光耀门楣,同时也盼着自小体健的大黄能够延续其辉煌的军功。而墨然亦出身军勋世家,父亲为墨家族长,叔父为墨家军领袖,官拜将军,就连亲哥哥墨羽也已军校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投身墨家军,现已成为参将。作为军门嫡子,墨然自没有不从军的道理。只是墨然自小身体孱弱,且性格好静不好动,对兵法虽有些兴趣,但其冲杀骑射较之能在军校同学中实在没有什么闪光点。大黄与墨然虽从小一起长大,但性格却恰恰相反,最讨厌书本上的东西,此人虎背熊腰又天生神力,在几次模拟演习中表现出的彪悍难以形容,不仅带领己方军队打得对手溃不成军,而且打伤了好几名对手营中为了控制局势而安插的军校教官。军校校长谷梁海对其的评价是:此人从军实乃北夷人之噩梦,乃我军摧城拔寨之利器。最终,大黄毕业后如愿进入前锋营,而墨然却被分入仪仗队,主要工作是在军演的时候秀秀马术,摆摆造型。
“太不像话了,等爹爹下个月回来我倒要问问他然哥哪里不配进他的前锋营了”,墨嫣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杯盘一跳,顿时点心酒水一片狼藉,“就算他的大将军,然哥也做得来!”
墨然听得顿时心头一颤,他素知这个妹妹虽然看似娇小可人,可性格泼辣,实是个狠角色。其父墨宗川虽是手握雄兵的三军统帅,但墨门内部皆传此人甚是惧内。一惧夫人苏文姈。虽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大小姐,但苏文姈提马上阵,冲锋杀敌的本领丝毫不输丈夫,军中人称“赤娘子”。二惧的就是这小女儿墨嫣,年纪虽幼却已承母亲之风,相比起来,墨宗川惧这掌上明珠更甚。
墨然赶紧一收原本的苦瓜脸,满脸堆笑的提酒对墨嫣说道:“其实我觉得仪仗队没什么不好,怎么也是个百夫长,都是带兵,军功够了自然有上阵的机会,对吧?”说着对旁边溅了一脸点心酒水的大黄使了个眼色。
大黄也赶紧战战兢兢的提起酒杯,道:“那是自然,下个月就是五年一次的新兵检阅,正是小然哥表现的机会。墨将军赏罚分明,军中人人称道,妹妹放心!”
“谅没人敢亏待我然哥,”墨嫣说罢一饮而尽,颇为潇洒。墨然大黄相视苦笑,也陪着饮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