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途漫漫谁与共孤光，何处寄思量。
墨然将双臂枕在头后，望着狭小的船舱内晃晃悠悠的一盏油灯，深感世事无常，有如大梦一场。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一名意气风发的年轻军官，恍惚间就成了颠沛流离的逃犯，自己甚至还没弄明白做错了什么就踏上了背井离乡的逃亡之旅。
船舱里的生活与囚牢里无甚差异，逼仄的舱室甚至比之前的牢房还要狭小。船上的管事被称为曲掌柜，是一个长相憨厚但心细如发的老者，墨然在曲掌柜处知晓此船的主要任务虽是运送墨然至豫章府，但为掩人耳目伪装成行商坐贾的商船，逢州府港口必然要停泊些时日，因而此行时长数月。作为墨家产业西昌号的掌柜，曲掌柜自然知晓墨然的身份和处境，一路对其殷勤照料但坚决不让他踏出船舱一步。墨然也不是跋扈之人，虽时而憋得难受但也不想为难曲掌柜，一路数月的吃喝拉撒全在船舱内解决，唯一的消遣方式便是掏出那块怪石琢磨。墨羽曾讲过自己误打误撞解开了此物的什么封印，但现下看来这东西非金非玉却坚韧异常，除了花纹与初见时有些许差别外并无太大改变。墨然身上除了这块石头外，唯一的贴身物品便是凝郡主给的那个小香囊。虽然香气淡了许多，但闻起来仍然沁人心脾，有安气宁神的奇效。两人虽心意相通，但限于凝郡主身份，已有几年未曾相见。如今墨然又落得如此窘境，真不知如何能够再续前缘。
墨然心下悲苦，为打发时间只得用所有时间来修习乾坤固体术和家传的寻心决，虽不能在船舱内施展拳脚，但几个月下来内功却精进了不少。墨然心性跳脱，无聊时会故意打破乾坤两脉的平衡，再通过数个周天的流转将其稳固。墨然自然不知这样做的凶险，历史上无数分练阴阳的内功大成者，因两气叉行，爆体而亡者不计其数。墨然如此涉险而没遭反噬，既是因其运气着实不错，更多则是得益于乾坤固体术的玄妙。想那天资绝艳的苏焕文创下这一奇术，却还是因墨守成规不敢打破乾坤两气平衡，一生如履薄冰，最终竟莫名死在阴阳两虚上，而墨然这一资质平平的毛头小子竟在机缘巧合间初窥乾坤相济的门径。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叹可叹！
墨然虽上不理解其中曲折，每日只是练功练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如此时间仿佛能过得更快些，对家乡，亲人，爱人的思恋也不似难么难熬。
这日傍晚靠岸后，曲掌柜带着一青年男子，捧着一叠整齐的粗布衣服来到的舱内，客客气气的说道，“二公子，明日卯时可达豫章近郊码头，大公子吩咐老仆安排二公子乘车前往下榻的居所。地方布政会在辰时起清点货物和登岸船员，老仆会安排人卸下一小半的货物，请二公子扮做账房在犬子的陪同下离开。老仆则故做声势，跟船前往豫章主码头，几日后与二公子在住处会和。”曲掌柜身旁的中年人也恭恭敬敬的说道，“小的曲叔会，公子唤作曲三儿便可。小的在豫章府生活多年，公子有何需要尽可吩咐。”
墨然见两人安排的如此细致周到，便拱手道，“一切听从曲掌柜，曲三爷吩咐。”
翌日天光未现，曲三儿端着早点来到船舱却见墨然已然收拾妥当，正在床边盘坐，不禁说道，“公子起的好早。”
墨然微微一笑，“习惯了。”又听闻曲三儿也尚未进食，便请他对坐同食。
曲三儿刚开始还有些拘束，但见墨然如此随和，便不再客气，一屁股坐在墨然对面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叨念，“公子可真不像个王府贵胄。”
墨然一惊，赶紧纠正道，“家父虽有爵位，但不及王孙。”
曲三儿哈哈一笑，“都是高墙大院的公子，墨公子却如此谦卑。要在豫章城里，就算是个给高墙里公子养狗的，也比墨公子会摆谱。”
墨然一听乐了，心想曲掌柜如此精明细致一人，儿子怎会如此狂放。墨然很喜欢曲三儿的爽朗直率，随口问道，“这是哪家的高墙如此嚣张？”
“还能有谁？豫章城里就一宁王。”曲三儿说道，“说起这宁王，可是豫章城里一霸。管你是官是匪，是商是民，是谕旨钦差还是三教九流，在宁王面前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之前有个县尹得罪了宁王府的管家，祖坟差点让宁王手下的地痞流氓给刨了。”
墨然大惊，“这宁王府的管家，竟有如此权势？”
曲三儿大笑，“可不是嘛，您可知就连宁王府一小小门客出行，无论有无功名，都乘着金顶罗绢凉伞的豪华马车。”
墨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天高皇帝远啊，这地处边陲的豫章城里真是盘着条龙啊！”话说本朝礼制严明，自太祖起便有明令，庶民不得用罗绢凉伞，只许用油纸雨伞，且非王孙不可镶金。五品以上官员视爵位或可用罗绢，擅用车架僭越礼法者可受重刑。转念想来，或许大哥墨羽安排自己来此地避罪就是知晓豫章法度混乱，不易被人察觉。念及此，墨然不禁感叹大哥安排的妥当。
西昌号的商船不多时便已抵近港口，墨然几个月来首次得以走出船舱，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依然感到神清气爽。船舱虽也有窗口，但只能瞥得天空一隅，怎比得甲板上的开阔。墨然正欲运气吐纳，好好享受片刻畅快，曲三儿却凑了过来，低声道，“公子，家父为避人耳目装作尚未起身，就不登岸相送了，烦请公子随我身后，装作账房清理库存。”
墨然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赶紧点头应允，抱着账本装模作样的跟着曲三儿点货。
刚刚忙完一阵，商船便已接近一狭小的码头。商用码头通常有一定规模，便于装货卸货，但此码头如此窄小，若不驶近墨然还以为是个民用渔船的登岸码头。曲三儿告知墨然，此处离豫章府尚有二十余里的路程，因附近有新辟的官道在修桥铺路，故而临时搭建了个码头，本不予商用，是西昌号慌称其货仓就在左近，才被特批在此停泊卸货。
墨然随在曲三儿身后登船，踏上岸的一刹那墨然感到脚底一晃，幸好曲三儿装作不经意的将他扶住。几个月的未踏实地，墨然深感下盘不稳，只得强运真气才能平稳走路。幸好墨然的身份是账房，不用参与装卸，却见几个搬运货物的西昌号的伙计举重若轻，似都有不错的功夫底子。
这时，几个本在码头打瞌睡的脚夫凑了过来。脚夫本是一极为辛苦而低贱的工作，整日在商港等候商船泊岸来协助搬运货物，赚的是极为微薄的辛苦钱。但这几个脚夫在生意如此冷淡的一港口候着，不知是何意。曲三儿却见怪不怪，上去一阵攀谈还顺手塞了一包银钱给领头一人。却见那人捏着钱袋满脸横肉笑开了花，从怀里摸出半块煤，挨个在西昌号的货箱上做了个乌龟似的标记。
待得脚夫走后，墨然忍不住满心好奇上去询问。曲三儿悄声道，“豫章城的脚夫多半都依附宁王，咱虽不用他们的劳力，但这佣金却少不了。您瞧他这鬼画符，就算是咱的收据，免得再被别的脚夫敲一杠。”
墨然好奇道，“这宁王好歹也是皇亲国戚，还看得上脚夫这点儿生意？”
曲三儿撇了下嘴，“公子您不知啊，这宁王就爱收拢各路下九流的牛鬼蛇神，这豫章城地下的黑市生意几乎全是他的买卖，小的听说在他府上混吃的各种地痞流氓，不够一万也有八千。”
墨然不由得想起在宁夏府夜夜笙歌笼络各路军官的庆王，心中叹道，“好一个宁王，又是一个心怀鬼胎的藩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