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定邦离去后片刻,厅中一角突然开启了一扇暗门,一位身着长衫的老者推门而入。此人虽看上去年近花甲,须发皆白,但行走间步态威猛,气息悠长,当是内功深厚之人。身长七尺有余,白发朱颜,精神矍铄,一双丹凤眼灼灼生辉。
老人行至珠帘之前拱手道,“下官陆怀玉参见指挥使!”
陆离轻撩珠帘,步出静室。沧桑的岁月或在她的心中划下了道道深痕,却无法沾染半分那出尘的容颜。
香腮冰洁,胭脂无染去粉饰;
云鬓浸漆,青丝如瀑落玉簪。
或许当年娇柔妩媚的镜月公主,已如镜花水月般飘渺而去。如今的,是身着飞鱼服,深沉内敛指点江山的陆离。
“此处没有外人,老师不必多礼!”陆离向陆怀玉拱手道,“老师可听得沈定邦所言。”
“嗯,老夫所到已有片刻。”陆怀玉道,“与日前在南昌府所探察到的情况差不多。”
“宁王刚愎自用尚,私下招贤募兵打造军备竟以为能瞒天过海,殊不知其一举一动早在我司的监视之下。只是可怜了江西百姓,因此等妄人凭遭这战乱之苦。”陆离愤愤道。
“宁王作乱之意已然查实,起兵叛国是早晚之事,朝廷何不即刻将其逮捕,也免了江西百姓的虚妄之灾?”陆怀玉不解道。
“老师光风霁月之人,自然不了解朝中龌龊之事。当下皇兄一心求仙问道,不理政事。权阉横行奸臣当道,在朝者要么整日阳奉阴违疲于谄媚,要么相互排挤忙于党争。此宁王正是看准当下时局混乱,贿赂权势滔天的权阉刘振,才得以如此明目张胆的做此等勾当。而唯一能与刘党抗衡的文官一派皆为迂腐文人,虽证据凿凿其心昭昭,却仍对宁王和时局抱有侥幸心理,揭发宁王谋逆的奏章送内阁的批示是:‘天道无殃,不可先倡;人道无灾,不可先谋。必见天殃,又见人灾,乃可以谋’。”陆离叹了口气,道,“看来几十万的江西百姓是难逃此兵祸了!”
陆怀玉听后心中愤恨,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又道,“公主问及情报之事,不知作何打算?”
陆离拱手道,“陆离江湖阅历尚欠,沈定邦乃一介庸才不堪大用,此事还要向老师请教。”
陆怀玉赶紧还礼道,“公主不必客气。老夫虽数载未曾离开京师,但对沈定邦提及的情报组织还是有所耳闻的。这一组织可谓历史悠久,据传乃东汉名相陈平所创,其组成结构,渠道,技能皆有完整的传承,只是因其行事太过隐秘不为外人所知晓,江湖传言虽多,但多是妄言。老夫只是在年轻时听闻家师提及,此势力名曰‘五陵阙’,专为江湖顶级势力提供情报服务,无分黑白,不论正邪。”
“五陵阙…”陆离反复的念着这个名字,似要将其深恨的烙入脑中。半晌后说道,“江湖之上存在如此强大的情报组织对锦衣卫而言是莫大的威胁,不论其有何背景,须得连根拔起,彻底铲除。”
陆怀玉点头道,“我会安排人详加查访,据沈定邦所言,万俟家与其有所瓜葛,或许是个突破口。只是不知万俟家为何会蹚这摊浑水,难道还没有吸取五年前…”陆怀玉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闭口不言。
“唉…”陆离仰头望着屋檐,好似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须臾后续道,“万俟家向来不缺审时度势的智者和文韬武略的将领,怎会与宁王这等跳梁小丑为伍?这次参与其中不过是意欲东山再起吧。”
陆怀玉听得十分糊涂,但又不便直言相问,只能蹩起了白眉苦思。
陆离微微一笑,说道,“宁王一系在南昌府经营多代,积累了不小的财富。为撺掇皇权又筹谋了多年,据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一旦宁王起兵,其所能聚集的兵士不在五万之下。如若宁王有此等兵力,当如何成事呢?”
陆怀玉沉吟道,“攻庆阳,取道应天。”
“然也!”陆离嫣然一笑,道,“以宁王的兵力,走水路十日内可下九江,一月内或可攻克庆阳。庆阳一旦陷落,应天门户大开,已然无险可守。应天府乃六朝古都,太祖所居龙气之地,更有全套的皇帝宫苑与仪仗。如宁王真能攻下南京,登基行逆天之事,与我朝划江而治,恐真能够撼动我朝根基,损我朝气运。因而,平叛之事,不仅要有高于五万的战力,还要能够在一月之内迅速集结并抵达南京。如此部队,唯有江浙的水师了。”
说到此处,陆离不由一顿,叹道,“当年皇兄受奸人挑拨,对时任东南总督的万俟勋起了忌惮之心,以‘督战不力’之罪将其罢免。万俟勋不久便郁郁而终,其所御的十几万精兵被拆解的七零八落。所剩的唯有在东南沿海担负抗倭之责的四万水师了。”
陆怀玉也叹道,“当年万俟公一代名将陨落,落得如此下场着实悲凉。江浙水师乃我朝东南第一强兵,与倭寇作战勇猛,保得一方平安。”
“正是出于抗倭的考虑,虽江浙水师的高层将领也遭撤换,但为保其战力,中层及基层将官却未有太大变动,仍是当年万俟家嫡系。”陆离幽幽道,“倭寇通常以数百至数千的规模袭击沿海居民,因而江浙水师也多以小型部队进行调度。但如遇平叛这种大规模军事行动,恐怕江浙水师也只有万俟家的将领能指挥得动了。”
“据我所知,目前军中已没有万俟家的高级将领了。”陆怀玉问道,“凭他们的军衔,又如何调动得大批军队?”
“万俟先祖乃是随太祖征战的首席功臣,素有‘军神’之称。当此国难之际,无需军衔,只需其家主从知府处取得兵符,自然一呼百应,东南将士必会趋之若鹜…”陆离思忖片刻,说道,“当代家主万俟鹰扬乃满腹韬略且野心勃勃之人,以我对他的了解,此人绝不会放过此等机会。万俟家一旦重掌军权,绝不会再轻易松手了。”
“如此看来,宁王只是炮灰而已,万俟鹰扬所图必然更大。”陆怀玉沉吟道。
陆离压低声音道,“皇兄痴迷修仙炼丹之术多年,几日前我见他脚步虚浮,头晕不能视,又听闻太医为其以白鱼入药治疗隐疾,想是常年过度纵欲,已然时日无多。然则皇兄膝下无子,将来谁能继承大统成为天下之主还有颇多悬念。”
“听闻现下朝中两位参政的亲王忙着拉帮结伙,正斗得不亦乐乎。”陆怀玉不屑道。
陆离答道,“朝中文臣迂腐懦弱,宦官贪婪浅薄,二王相争无非是文阉党争的附庸,即便是有了定论,也未必能决定天下归属。如今的天下强兵早已不像成祖在位时如铁板一块,各方势力拥兵自重,在军中培植自家亲信。雍州墨家,幽州李家等掌兵的世家已然听调不听宣。若他日皇兄仙去,又无嫡子继位,地方诸侯就算不会拥兵自立,行不臣之事,也大可扶外王进京夺嫡。所以,陆离以为能决定这至尊之位花落谁家的力量,不在庙堂之上,而在江湖之中”
陆怀玉在京中纵横多年,官场起伏,勾心斗角之事自然见得多了,但此时还是不免心惊,问道,乱世将至,不知我锦衣卫该如何自持?
陆离明眸一笑,这点老师不用担心,我司离这至尊皇城最近,又掌控着足以影响天下格局,操纵英雄逐鹿的力量,无论如何都会被各方势力所拉拢。
那...那...陆怀玉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再问。
陆离浅浅一笑,缓步走至窗台一侧,透过密布的窗花眺望被暗夜笼罩的皇城,幽幽道,锦衣卫立身皇墙之下,行走在皇权的阴影之中,是任何有意入主皇城之人必须面对的一道屏障。墨家也好,李家也好,诸王纷争,军阀混战,只要王权不落外性之手,锦衣卫毋须搅扰其中。待得有人能突破重重枷锁入主京城,才算有了与我锦衣卫谈判的筹码。
陆怀玉心下了然。当今东宫无主,群雄割据,诸王夺嫡的乱世无可避免,锦衣卫必会成为多方势力拉拢的对象。陆离言下之意是告诫陆怀玉不可被当下朝中局势所惑,如若地方军阀参与其中,形式必然剧变,盲目选择立场会使锦衣卫丧失先机。只要地方势力不会逆天而行,拥兵自立,锦衣卫大可坐看天下纷争,待形式明朗再有所行动。
陆怀玉望着这位自小投入自己门下的公主,心中颇有些感慨。三十余年了,沧海桑田,自己亲眼目睹了此女子是如何由一个娇俏妩媚的小公主蜕变为一个坚韧稳重,运筹帷幄权谋家。论其武艺,自己或能凭借多年的积累胜其一筹,但论起权谋之术,只能望其项背了。
陆怀玉忽然想起一事,思忖片刻后问道,听闻龙鳞石重现墨家,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墨宗谷的一个儿子解了封印?
陆离听后神色一黯,沉默片刻后才道,四灵魁,龙血封,旌旗烽火印中囚。多少无妄之灾因这等谬论而起...
唉...陆怀玉脸上也现出了悲苦之色,只是...那位解开封印的少年可是晴儿的骨血?虽听说当时在场之人除了沈定邦均是墨家嫡系,但涉及此等江湖至宝,恐怕还是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吧!
陆离仰望着上空被朦胧遮住的层层月晕,像是没有听到般呆呆的出了神,喃喃道,五年了,是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