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近才发现所谓的“湖心亭”实是建在一湖心小岛之上,小岛四面环水,与岸边有长廊相连。湖心岛虽甚是狭小,但花柳相映,布局雅致,湖心亭也是雕梁画栋,翘角飞檐。亭子前面还立有一新立的石碑,周围尚还有动土的痕迹,应是新立,碑上篆有“虫二”二字。
墨然望着石碑有些呆滞,想不出其出处,一旁的苏荻枫却道,“江南有一唐姓才子,颇有风流之名,其诗文中以‘虫二’寓意风月无边。”
墨然点头道,“果然心思巧妙!想来贤弟是生于南国之人,不像愚兄长于偏远闭塞之地,不解这江南风情。”
忽然传来一阵婉转连绵的琴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原来亭中还坐有一中年乐师,此人清瘦着一袭白衣,长相清新俊雅。持一柄朴素古琴,十指流转琴技高超,所奏曲调流畅,勾画出一派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之画面,细品之下听者或能感受到在那缥缈云霄之上,似有鸿雁来宾,三五成群,子母相随,时而雁鸣以和曲,意境深远又生趣盎然。
琴师似乎完全投身于演奏之中,闭目弹琴丝毫不理睬身边的两位听众。墨然轻声问苏荻枫,“可是《平沙落雁》之曲?”
“不错。”苏荻枫也闭目聆听,甚是享受。
《平沙落雁》在本朝是江南一带十分流行的曲目,据说琴谱是太祖膝下十七子宁王所做。宁王殿下追随成祖靖难,功成之后封地于南昌,擅长音律,这曲《平沙落雁》便是宁王所做曲目中流传最广的一首。
二人在雅乐之中开始打量亭中的篆刻。湖心亭四柱上篆有若干诗文,署名凝真,应该也是靖庆王的遗作。
“两两忘机鸥戏浴,双双照水鹭游翔。北来南客添乡思,仿佛江南水国乡。”墨然轻声吟诵着柱上的诗句,心想果然如坊间传言,朱檀生于南国,迁居宁夏后时常思念儿时所居的应天府,太祖在位时曾几次上书南迁却不得应允,想来十分惆怅。
墨然又来到另一柱前,上面刻着“千林木叶经霜日,万里风烟满日秋。回望长安在何许,雁声过处暮云稠。”墨然曾听父亲私下提起,太祖过世后,成祖皇位由靖难而来,初期根基不稳,受到了多方势力的质疑,而靖庆王朱檀却是成祖在皇族中为数不多的支持者之一。要知道朱檀手掌重兵,身系西北安定,威望极高,所以朱檀的支持对于成祖稳定政权助益颇大。而遗憾的是,坐稳了皇位的成祖却没有对朱檀报之以李,满足其返居江南的夙愿,反而削了他的兵权,令其在宁夏终老。这首诗中不难感受到朱檀萧索的境遇及对旧土的思念之情。
墨然走至琴师身后的石柱,其上的一篇辞赋似是朱檀晚年之作,“廿载住边疆,两鬓成霜。天边鸿雁又南翔。借问夏城屯戌客,是否思乡?”墨然不由摇头叹息,深深的感受到一代贤王晚年的绝望之情,不胜唏嘘。
“靖庆王殿下如此才情却毕生受困于思乡之苦,或许在我等眼中富丽堂皇的王府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漂亮的囚笼罢了。”苏荻枫叹道,“依我看来,这位王爷一生委曲求全,活的忒不自在,有负‘贤王’之名。”
“怎么讲?”墨然问。
“庆靖王殿下在宁夏风风火火的搞了二十年,整军屯、筑城防、拒夷狄、修府邸,可谓功绩累累,但思乡心切屡屡受挫,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满心愁苦。终其一生犹如一棵桂花树,无论冬夏始终一副枝繁叶茂的样貌,时不时还花团锦簇,酷暑寒冬之痛唯有自己默默承受。”苏荻枫淡然道,“愚以为做人当如木棉,吾心喜悦时花开似火,燃点天与地,吾心惆怅时落叶飘零,褪尽周身繁华。”
墨然听得有些出神,呆呆地望着柱上辞赋不语。
苏荻枫望了望墨然,叹道,“兄长义气深重,荻枫也愿做磊落之人,之所以一再藏头露尾不敢明示身份,实有不得已的缘由。荻枫出身世家,奈何家道中落,作为家中嫡长子肩负起家族复兴之使命。然而我族的复兴之路布满荆棘,又有颇多隐晦之处,不足与人道。但荻枫珍视与兄长结拜之谊,待得日后功成,必然倾囊相告。”
墨然沉默片刻道,“贤弟胸怀宏图大志,忍辱负重行韬晦之计无可厚非。可怀珠抱玉之人如何能不露圭角,为兄愚钝,却也能猜到一二。”
素来巧言善辩的苏荻枫听后大惊,望着墨然竟一时语塞。
墨然沉吟道,“想必你我两家渊源颇深,墨然得贤弟垂青多承墨家嫡子的身份。只是...只是墨然自小资质平庸,为人驽钝,不为家父所喜,对于墨家的陈年之事所知不详,家族秘辛更是无从知晓,只怕辜负了贤弟的期盼。”
苏荻枫听后脸色煞白,嘴角抽搐了半晌,忽然长舒一口气,笑道,“兄长果然聪慧过人,荻枫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不料在兄长眼中如跳梁小丑一般。这样也好,荻枫也不耻自己对结义兄长欺三瞒四,今日也算是个解脱。但唯有一事须请兄长相信。”苏荻枫停顿片刻后双手抱拳正色道,“那日与兄长之盟,字字真情,有白水可鉴心。他日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
墨然与苏荻枫对视片刻,二人四目各生光彩,也抱拳道,“旧雨春风,历岁月而各坚其志!”
二人皆抚掌长笑,在《平沙落雁》的意境之中,黄沙再起,落雁惊飞。
两楼身后不远的小楼之上,孙博衍手捧着一块古旧的四方石盘,像是在推演着什么。此时的他不似素日里从容淡定,额上挂着几滴汗珠,眉头微皱,颇为焦躁。孙博衍身后有一身着绿衣的美艳女子,正是刚刚被众宾惊为天人的琳琅姑娘。
“能否确定龙鳞石在他身上?”孙博衍将石盘丢在一旁,掏出一块锦帕抹去汗水,“我在星盘之上看不出丝毫异动。”
琳琅道,“千真万确,此乃万先生亲自布置。”
“既然如此,看来龙血果真的没有传承了。”孙博衍淡淡的望着夜幕下湖心亭中两个模糊的身影,微微苦笑道,“倾世豪门,数百年缠斗,皆已化作尘土。想龙血一门英杰辈出,却极尽所有不惜绝户封印我门中圣物,真的值得吗?以为如此便是终结吗?”
琳琅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沉默片刻后道,“大事将近,不知万俟家的世子为何北来,竟然还与墨家嫡子私交甚密?”
孙博衍道,“我等在宁夏筹划多年,所谋不小,难免有风声走漏。万俟鹰扬绝非庸人,单凭这蛛丝马迹便已推断七八。”
琳琅听后一惊,“那万俟家可是想从中作梗?据万先生讲,商阳府中的万俟家高手不过寥寥三四人,莫非还有潜入之人却未被捕获行踪?”
孙博衍思虑片刻后道,“万俟家此时若想干扰我等大计便会触犯墨家利益,这些年万俟家虽与墨家互为死敌,但不会蠢到来西北与墨家为难,此等昏招犹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何况牺牲的还是万俟家世子。在我看来,万俟鹰扬对我等筹谋之事已初窥门径,不过是派人来证实一下。再者,在我们这盘棋中,有颇多万俟家可以效仿借鉴之处,他们或许比我们更期待棋局的进展。”
“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望万俟鹰扬不会学那东施效颦。”琳琅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万俟鹰扬不惜自毁根基夺那家主之位必有远虑,绝不会止此一生安居一隅,做个闲云野鹤。不管这位万俟世子为何而来,还须尽快除去,几年筹划容不得丝毫变数。”孙博衍不露喜怒,杀伐之言说的云淡风轻。
“琳琅明白。”
“慢...”孙博衍忽然犹豫了片刻,又道,“还是将其擒下送交万先生。此人或能够助我等成就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