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墨然返家后未几时,便得父亲墨宗谷差人传唤其至祠堂一叙。
墨然听得传唤后颇感惊讶,墨家祠堂乃是宗门中的核心重地,除了举办族中祭典外,祠堂还是族长与德高望重的族亲长辈议事之所,据说也存放着许多宗门至宝,如荫庇着墨家历代后人的丹书铁卷。墨然虽是墨家嫡子,但以他的资历辈分,每年也只能在年初与年末“崇宗祭祖”时进去两次。
由于祠堂中供奉有先祖牌位,墨然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洁面更衣,整理好仪容后快步向祠堂走去。
墨家祠堂位于主院,坐北朝南,规模比府中其它建筑要大不少,祠堂的祠门前有一面积不大的半月形泮池,有石桥横跨其上。泮池指泮宫之池,原是一种宫廷中常见的礼仪设施,后来被世家引入祠堂之中寓意金榜题名,庇佑子孙官运亨通。穿过祠门后便是享堂,之后还有寝堂相连。祠堂中牌匾林立,以示墨家传承悠久英才辈出,其中最气派的当属悬于正厅之上的金匾,篆有鎏金的“南山堂墨家”堂号,乃成祖御笔亲题。墨家世代显赫,曾有先贤辅佐成祖靖难,虽功成后身退却也打下了如此家业,放眼西北没有第二个世家拥有如此声名与荣耀。
墨然站在祠门前朝里望去,见父亲身着月蓝色长袍,金冠束发,正独自一人若有所思地静立在先祖牌位之前。此时已经入夜,四下没有仆役通禀传话,墨然有些不知所措。墨门之中有诸多暗哨,祠堂又是门中重地,自己不宣而入可受族规重罚。
“进来吧,今晚的岗哨已经撤去了。”墨宗谷虽没有回头却已经把墨然的心理活动把握的一清二楚。
墨然感到父亲今日有些异样,但也不敢多问,赶忙步入正厅,“然儿给父亲请安!”
供桌上已布置好了各式祭品,墨宗谷双目微闭拱手立于供桌前,渐渐被香炉中徐徐散出的袅袅香烟所环抱,显得格外虔诚。墨然曾听家中年长的仆役说起,父亲年轻时在西北颇有才名,仰慕之人众多,甚至时有怀春少女不告而访只为一睹其风采。然而此时站在墨宗谷身后,墨然借着晃动的烛光发现父亲其实早已银丝斑驳。或许素日里他依旧是那个受人尊崇、丰神俊朗的定国公,但却也是一位渐渐老去的父亲。
“上柱香吧。”墨宗谷道,声音颇为苍老。
“是。”墨然立刻恭恭敬敬的焚香叩首。
“明日…明日的行装可已打点好?”墨宗谷忽然转头望向墨然。
“好…好了!今日已寄存给卫所的辎重部队。”
墨宗谷微微颌首,“西安府徐将军时常来府上走动,与你也不算生分,如若今后在那边缺了什么可找他置办。只是,有一事今日要提点于你,须好生记下。”墨宗谷轻挥衣袖,将落在供桌上的香灰拂去,说道“西安府属于你叔父的辖区,日后少不了投机者亲近与你,阳奉阴违意图攀附。你须小心谨慎,以澄明之心亲贤远佞,切不可夜郎自大,行嚣张跋扈之事,损了我墨家清名。”
“墨然不敢!”墨然赶紧跪倒在地。
墨宗谷望向面前战战兢兢地儿子,本还有几句训斥之言却感喉咙生涩怎么也吐不出来,伸手欲将墨然扶起又发现双手微微颤抖竟难以自抑,朦胧之间似乎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天真幼童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撒娇,那位母亲一袭白衣,倾国倾城。
片刻后墨宗谷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自小就是个知分寸的孩子,是为父多虑了。回去休息吧!”
墨然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拜别父亲后向祠堂外走去。还未走出正厅却又被墨宗谷叫住,“明日报到前去跟你姨娘道个别,带些新鲜的紫薯水晶饼,辰时去巳时前离开。”
墨然转过身回望着墨宗谷孤寂的背影,心中不禁泛起波澜。墨然幼年丧母,似乎自记事起便是姨娘陆晴在照料着自己。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初次捧起四书五经求学私塾感悟圣贤之道的五尺之童,到穿起戎装步入军校盼一展拳脚的翩翩少年,陆晴无时无刻不在墨然身后如慈母般注视着他,不曾错过哪怕一瞬的成长。然而人有旦夕祸福,五年前陆晴突然罹患重疾,不久便香消玉损。墨然当时正在边境参加军校童选,日夜兼程赶回后却未能见到陆晴最后一面,这也成为墨然心中最大的憾事。陆晴死后,墨宗谷似是颇受打击,不再像往常去附近的书院讲学,而是深居简出,连墨然一个月都见不到父亲几次,父子之间难免疏离,像今夜这样的对话已许久没有过了。由于墨家祖制所限,女眷灵位无法进入宗祠,墨宗谷把陆晴的牌位秘密地供奉在商阳城南由墨家捐建的霞衣庵中。第一年祭日时墨宗谷曾带墨然一起拜祭,之后几年便由墨然独自打理,每次都会按照墨宗谷的吩咐带着紫薯水晶饼,且祭拜均在辰时。墨宗谷从未告知墨然原由,墨然却心下明澈,紫薯水晶饼是陆晴在世时最钟爱的糕点,每日必在辰时食之一二,从未变过。
晴姨早逝,兄长墨羽离家多年,而自己此去经年,归来不知是何年月。墨然不禁在想,在这偌大的墨家,父亲是否会感到孤单呢?应该不会吧,还有一众长辈在侧辅佐。那父亲是否会时常挂念自己呢?应该也不会,一来平日里父亲与自己也不算亲近,二来自己虽身为墨家嫡子,外没有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内不能操持家政,为父分忧,或许离开后根本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所谓的眷恋与思念,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弱冠之年的青年,生于斯长于斯,二十年来鲜有远行。行期将近,此时的离愁别绪已如滔滔江水般泛滥却还倔强的故作坚强。墨然使劲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把混乱的思绪甩掉,继而面向父亲的背影再次跪倒在地,坚定地说道,“孩儿不孝,不能结草衔环常侍父亲左右以报天恩,但孩儿必会谨记教诲,‘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还望父亲保重身体,福寿安康!”说罢连连叩首。
墨宗谷听后背脊微微颤动,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挥挥手让墨然下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墨宗谷走出祠堂,漫步至泮池之畔轻倚围栏,举头仰望皎皎明月,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晴儿,还记得那年你我在此酣醉吗?祠堂禁制,宗族礼法,通通抛之脑后,何等畅快。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墨宗谷忽然解下束发的金冠,随手丢在一旁,从怀中掏出一支酒壶,就在这墨家祠堂之前自顾自地饮起酒来。
“晴儿,我们的然儿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