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也许还记得我在前面说过,我船上的水手怎样阴谋叛变并把我囚禁在舱里,我在舱里被囚禁了几个星期,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当时的航行路线。水手们把我押上了长舢板强迫我登陆时,他们还发誓说(不管他们是真发誓还是假发誓),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是在世界的哪一部分。不过,根据我听到他们说的一些话,我想当时我们是在向马达加斯加岛行驶的航线的东南,所以我当时相信我们的所在地是在好望角以南大约10度,或者南纬45度。虽然这仅仅是一种推测,但我还是决定向东方行驶,希望能到达新荷兰的西南岸,也许在新荷兰的西方可以找到一个我所期望的无人小岛。这时风向是正西,到晚上6点,我估计我至少向东方行驶了18里格。这时我发现半里格以外有一个很小的岛,一会儿工夫我就到了那里。这座岛是一片岩石,仅仅有一个多次受到暴风雨袭击、冲刷而成的小港湾。我把小船停在港内,爬上了岩石,这才清楚地看到东面是一片从北向南延展的陆地。我在小船上待了一夜,第二天清早继续向前行驶,过了7小时我到达新荷兰的东南角。这证明我长期以来的一贯看法是正确的:一般的地图和海图都把这个国家的方位弄错了,地图上它的方位至少比它的实际位置向东移了3度。许多年前我曾跟我的好友赫尔曼·毛尔先生谈过我的看法,并且向他提出了我的理由,但是他却相信别的作家的说法。
我在登陆的地方没有发现居民。由于自己没有武器,我不敢深入内地。我在海滩上找到了一些蚌蛤,生吃下去,我怕被土人发现,因此不敢生火。我一连吃了3天牡蛎和海贝,把口粮节省了下来,我又侥幸找到了一溪清水,这使我大感欣慰。
第四天早上,我向境内走得稍远一点,发现在离我不到500码的一个高地上有二三十个土人。他们都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男女老少围坐在那儿,大概他们中间有一个火堆,因为我发现有烟。其中一人发现了我,他马上告诉了其余的人。有5个土人向我面前走来,只有女人、小孩还留在火堆旁边。我拼命向海滩奔逃,跳上了小船,划了起来。那些野人看见我要跑,就追了上来。我还没有划出多远,他们就将一支箭深深地射入了我的左膝盖(我要带着这个疤痕进坟墓的)。我害怕那是一支毒箭,在划出了他们的射程以外后,就赶快用嘴吮吸伤口,并且尽快包扎好。
那时我不知所措,又不敢回到原来登陆的地方,只好划船向北驶去。风很小,从西北方正迎着我吹来。我正要找一个安全的登陆地点,却发现在东北方向有一艘帆船正在行驶,而且越来越清楚了。我迟疑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等他们一下。但是,后来我对于“野猢”的憎恨还是占了上风,我就掉转船头,张帆划桨向南驶去,又回到了早上离开的那个港湾,因为我宁愿把命舍给野蛮人,也不愿再和欧洲的“野猢”住在一起了。我把小船紧靠在海滩旁,自己躲在小溪旁的一块石头后面。我在前面也说过这条小溪的水是非常好的。
那艘帆船驶到离小港湾有半里格的地方,就放下长舢板带着容器来取淡水(这地方的水似乎很出名),舢板快靠岸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来不及另找一个躲藏的地方了。水手们一上岸就发现了我的小船,他们仔细检查了一下,很容易猜想到小船的主人就在近处。4个全副武装的水手搜遍了每一个岩洞和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终于在那块石头后面找到了我,那时我正面孔朝下趴在地上。他们看到我穿着一身奇怪而不整齐的衣服——皮外衣、木底鞋和毛皮袜——不由得惊呆了。但是他们从我的衣服来判断,我并不是当地土人,因为他们总是赤身露体的。一个水手用葡萄牙语叫我起来,并且问我是什么人。我精通这种语言,所以站起身来回答说,我是一个可怜的“野猢”,被“慧马”们放逐到这里。我要求他们把我放走。他们听到我用他们的本国话回答十分惊讶,从我的面孔来看我大概是一个欧洲人,但他们却不懂我说的“慧马”、“野猢”是什么意思,同时我说话怪腔怪调就像马嘶一样,他们听得不禁大笑起来。我一直在那儿发抖,又害怕又厌恶。我又请他们把我放走,一面却慢慢地向小船走去。但是他们却抓住了我,问我是哪一国人?打哪儿来的?还问了我许多别的问题。我告诉他们我生在英国,大约5年以前离开了祖国。那时候他们的国家和我的国家是和睦相处的,所以我希望他们不要把我看做敌人,我对他们并没有丝毫敌意,我只是一个可怜的“野猢”,想找一个荒僻的地方度过我这不幸的一生。
他们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或者看见过这样违反自然的事情,因为在我看来,这就像英国的狗、牛或者慧马国的“野猢”会说话那样令人感到奇怪。那些坦率、淳朴的葡萄牙人对于我的奇怪装束和怪腔怪调也同样感到惊讶,但是我说的话他们都能听懂。他们非常仁慈地跟我说话,他们告诉我,船长一定愿意免费把我带到里斯本,从那儿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祖国。他们要派两名水手回船向船长报告他们的发现,并请他下命令;同时他们还要使用暴力把我牢牢地绑起来,除非我发誓绝不逃走。当时我想最好还是接受他们的建议为好。他们都非常好奇,想知道我的经历,但是我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于是他们就瞎猜起来,以为我的不幸遭遇使我丧失了理性。两小时以后,那艘往大船送淡水的小船又驶了回来,并且带回了船长的命令,要把我带上大船。我双膝跪倒,央求他们让我自由行动,但是无论怎么央求都是白搭,他们用绳索把我绑了起来,抬上了小船,又从小船抬到了大船上,最后才把我押解到船长的舱房里。
船长叫彼得罗·德·孟戴斯,为人豪爽、有礼。他要我略谈一下自己的经历,并且问我要吃什么。他说,我受到的待遇将跟他们一样,另外还说了一些令人感激的话,令我奇怪的是一只“野猢”居然也能这样有礼。然而我还是垂头丧气、一言不发。我被他和他的部下身上那股气味熏得几乎要晕过去。最后,我要求从我的小船上拿出一些东西来吃,他却叫人给我拿了一只鸡和一些美酒来,接着又吩咐准备一间洁净的舱房让我去睡觉。我不愿意脱掉衣服,就和衣躺在被褥上。过了半个钟头,我想到水手们正在吃晚饭,就趁机溜了出来,跑到船舷边上正准备跳到海里泅水逃命——无论如何我是不愿再和“野猢”们在一起生活的。但是一位水手拦住了我,他向船长报告以后,我就在舱里被他们用链子锁了起来。
晚饭后,彼得罗先生来到我的舱里,问我为什么要舍命逃走。他恳切地对我说,他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想尽量帮我的忙。他的话非常感人,最后,我把他当做一个略有几分理性的动物来看待。我简单地向他说明了一下我的航行经过:航行途中部下怎样背叛了我;他们怎样把我流放到一个国家里,以及我在那儿住了3年的情形。但是他却认为我说的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或者是一时的幻想。我听了不禁非常生气,因为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在“野猢”统治的国家里,人们都具有撒谎这种特殊本领,他们对于同类说的实话也常常加以怀疑。我问他,在他的国家里有没有喜欢说“乌有之事”的风俗?我又对他说,我几乎已经忘记他所说的“虚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如果我在慧马国中住上1000年,也不会听到最下等的仆人撒一个谎。信不信由他,我并不在乎。不过,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可以原谅他天性上的腐朽本质,如果他提出任何不同看法我都可以回答,以后他自然会发现事实是怎样的。
船长是一位聪明人,他费了很大心思,却没有能够在我的谈话中找到一个漏洞,最后也就渐渐觉得我的话是可靠的了,因为他说,他也遇到过一位荷兰水手,声称跟5位水手在新荷兰以南的某一岛屿或大陆登陆取淡水时,看到过一匹马赶着几只样子跟我描述的“野猢”一模一样的动物。那个水手还说过一些别的事,船长说他全忘记了,因为当时他认为那个水手完全是在扯谎。但是他接着说,既然我宣称自己绝对服从真理,我就必须答应跟他一起完成这一次航行,不要再有舍命逃走的念头,不然他就要把我囚禁起来,一直等到我们到了里斯本以后才放我出去。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同时我也向他申明,我宁愿遭受最大的困苦,也不愿回去和“野猢”生活在一起了。
我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重大事件。有时,为了报答船长的恩情,我也接受了他诚恳的请求陪他在一起坐坐,竭力掩饰我憎恨人类的那种情绪,尽管我有时也不免要流露出一点这样的情绪来,而他也装着没有注意到,就让它过去了。但是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躲在舱里不愿看到任何水手。船长三番五次请求我把野蛮的衣服脱掉,并且要把他最好的一身衣服借给我,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因为我讨厌把“野猢”穿过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我只希望他能借给我两件干净的衬衫,因为他穿了一阵子以后总要洗刷,所以我相信它不会玷污我的身体。每隔一天我就换一件衬衫,换下来的衣服都由我自己去洗。
1715年11月5日,我们到了里斯本。上岸时,船长硬要我穿上他的外套,免得我受到群众的围观。他把我领到他的家里,并且在我的要求下把我领到房子后部最高的一个房间里去。我恳求他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对他谈过关于慧马的事,因为如果泄露了一点风声,不但会吸引许多人都来看我,而且我也有被异教徒审判、监禁起来或者被烧死的危险。船长劝我接受一身新做的衣服,但是我不肯让裁缝给我量尺寸,幸亏彼得罗先生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所以这身新衣服穿起来还算合适。他又给我置办了一些日用品,也都是新的,我把这些东西晾晒了24小时后才用。
船长没有妻子,只有3个仆人,我们吃饭时也不用他们侍候。他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而且通情达理,所以我渐渐也就喜欢跟他在一起了。他给我的影响越来越大,我也渐渐喜欢他了,所以有时我也就有兴致从后窗往外看一看。到后来,我就搬到另外一间房里。我开始探头向街上望一望,可是马上又吓得赶快缩回头来。过了一个星期,他鼓励我走到门口,我的恐惧才慢慢减轻了些,但是我对人类的憎恨和鄙视却日益加深。最后,我也敢在他的陪伴下到街上去走走,但是我总是用芸香或烟草把鼻子塞住。
我也跟彼得罗先生谈起了我家里的事。过了10天,他就劝我回家,为了名誉,为了良心我都应该回到自己的祖国跟老婆孩子一起过活。他告诉我港口里有一艘英国船就要开航了,他可以替我准备一切。他提出了很多理由,我也做了辩驳,在这里就没有多说的必要了。总之,他说我想找一座孤岛在那儿定居下来,那种岛屿是根本找不到的。如果我住在家里,倒是可以自己做主,过一过自己希望过的隐士生活。
我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最后只得听了他的话。11月24日,我搭乘一艘英国商船离开了里斯本,那艘船的船长究竟是谁我根本没有问起过。彼得罗先生送我上船,并且借给了我20镑钱,他亲切地向我告别,分手时他拥抱了我,我也只好尽量忍受。在这最后的一次航行中,我和船长、船员都毫无来往,上船以后我就说自己有病,一直躲在自己的舱里。1715年12月5日早上9点左右,我们在唐兹抛锚,下午3点我平安到达罗则希斯(瑞赘夫的别名)我的家里。
我的妻子和家人又惊又喜地迎接我,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早已死了。但是我必须坦白地承认,一看到他们,我心里便充满了憎恨、厌恶和鄙视;想到他们和我关系密切,我就越觉得他们可恨、可恶、可鄙。因为尽管自己遭逢不幸,从慧马国被放逐了出来,我不得不和“野猢”们见面,不得不跟彼得罗·德·孟戴斯先生谈话,但是在我脑子里、想像中还时时刻刻记着高贵的慧马们的美德和思想。我想到由于我自己曾和一个“野猢”类交合过,结果就成了几个“野猢”的父亲,这真叫我感到无比惭愧、惶恐和恐惧。
一到家,我的妻子就把我抱在怀里,并且跟我接吻。因为我多年没有接触过这个可厌的动物,所以她这样反倒使我昏晕在地,差不多过了一个钟头才苏醒过来。我写这部书的时候,我已经回到英国5年了。回家后第一年,我不准妻子和儿女到我跟前来,我受不了他们身上的那种气味,我更不允许他们跟我在一个房间里吃饭。直到现在他们还不敢动一动我的面包,也不敢用我的杯子喝水。我也不让他们中间任何一个抓住我的手。我第一次花钱就为的是买两匹年轻的种马,我把它们养在一个上好的马厩里,除了马以外,马夫是我最宠爱的人。闻到他身上在马厩里沾染来的那种气味,我的精神就感到振作,我的马也颇能了解我,我每天至少要跟它们谈上4个钟头。它们从不带辔头和马鞍。它们都非常喜爱我,它们彼此之间也相处得非常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