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大半夜了,姜丽萍关掉灯,呆呆地坐在床上。她的心一直在痛,是那种针刺过一样的痛,却没有血,也没有伤口。这种痛让她无法安睡,事实上,从她看到梁莎莎的第一眼起,她的心痛就没有停止过,她原以为只要自己坚持着,她是可以从梁莎莎的手中把陈家明夺过来的,不管陈家明说得如何绝情,毕竟他总是还会顾忌一下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一份感情。可是,她一看到梁莎莎,她就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没法赢回陈家明的,她姜丽萍是漂亮,可她的漂亮是乡村式的,不像梁莎莎,自然,随意,亲切,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难怪陈家明会不要她,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家境好,又有一个当官司的父亲,哪方面都比她强,他怎么会不选择梁莎莎呢?自己不但没法跟梁莎莎比,而且陈家明对她的成见又如此之深,她如何能打赢这场争夺战呢?
姜丽萍的脑子很乱,她想到陈家明,想到梁莎莎,想到自己和陈家明的过去,如果以前不是她优柔寡断,事情又怎会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呢?越想姜丽萍的头越痛,越想心里也就越绝望,她痴痴地望着黑暗中的窗外,不知不觉眼泪又把她的一张脸给淹没了。
看清了这是一场无妄的战争,她的胜出指数只能是零,姜丽萍的心都碎了,她抓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传出来的声音就像天际里滚过的雷声,振得她晕头转向,头痛欲裂了,她很清晰地听到了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想那一定就是自己的希望,那承载了她的人生的希望碎裂的声音。
姜丽萍任由眼泪像泉涌似的往外冒着,直到,她看到从窗外透进来了一抹淡黄色的晨曦。她这才突然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这样坐了一夜,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湿湿的。因为泪水不停地流过,她的脸被咸咸的泪水凝结了,脸绷得紧紧的。她搓了搓脸,然后自己给自己淡淡地笑了笑,看了看被晨曦抹过了一遍的屋子,慢慢地下床,打开灯,走到桌子跟前,拿起自己的小包,从中拿出一个小药瓶,拧开盖子,往手心里倒出一堆药片。她出神地望着手心里的药片,想象着自己被这一把药片带走的情景,眼泪又扑唰唰地从她肿胀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她把药片送到嘴边,手却停住了,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她用另一只颤抖的手从这只手中取出了几粒药片,然后,把手中的药片吃掉了。
姜丽萍自杀了!
陈德根早上来叫姜丽萍吃饭时,发现了异常,喊人把姜丽萍送到了卫生队。因为发现及时,姜丽萍被抢救了过来。
陈家明接在卫生队里接到通知,叫他立即去见政治处主任。陈家明一口气跑到办公楼,在楼道里,已经当了团宣传股长的方指导员一把抓住了陈家明,把他拉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后才埋怨道:“你是咋弄的?一个对象的事整得全团人都知道了,这个时候咋能出这样的事呢?小陈,你别忘了,你的提干命令还没有下呢!”
陈家明神情沮丧地说:“我,我也不想这样啊……”
方股长皱了皱眉头:“你就不能忍耐一下?再有几个月,就下提干命令了,你惹她干啥呢?”
陈家明痛心地说:“我没有惹她呀?我……我……唉!”他狠狠地跺了跺脚,他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告诉方股长。
方股长见他着急,也就不再说他了,他告诫陈家明:“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苦衷,但我要告诉你,呆会到了主任那里,尽量少说话,不要那么冲,啊,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你给我憋着点吧,……回头,我去找你,顺便看看你爹。”
陈家明还在傻愣着,方股长推了他一把:“快去呀,你叫主任等你多长时间呀?”
陈家明木头似的转过身,拉开门去主任的办公室了。
主任陈家明进来,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下。陈家明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屁股,腰挺得笔直,目光一点也不胆怯地望着主任。
主任叹息道:“唉,我现在也不说你了,姜丽萍把事越弄越大了。陈家明,我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你要看好她,一定不要再叫她出啥事了,你们的事,也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团里马上会研究处理意见的,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陈家明急了:“主任,我……”
主任用手势打断他:“你,啥也别说了,一切都等处理意见吧。”
陈家明还要辩解,主任又一次用手势制止了他,他只好沉默地低下了头。
44
梁副主任和梁莎莎进行了一场艰难的谈话,梁副主任说得很艰难,可是梁莎莎却一点也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她把头别向一边坐在椅子上。梁副主任见状,只能冷着脸对她说:“莎莎,爸能这样给你说,希望你能理解爸的用心……”
梁莎莎却不像她父亲希望的那样,她冷笑着道:“哼,你的用心我还不明白,你快提升当主任了,怕我给你惹麻烦,影响你的……”
梁副主任脸色一下子变了,他厉声地打断了女儿,说:“莎莎,你给我住口!”
梁莎莎“刷”地站了起来:“怎么了?我说到你心里去了,你接受不了了?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梁副主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很沉重地说:“莎莎,你不要这么尖刻好不好?现在是一个父亲在给自己的女儿说话,你不要这么极端,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你们团党委已经研究处理陈家明的意见了,现在陈家明面临提干的问题,恐怕他得……得重新选择了……”
梁莎莎一听,头“嗡”地一下大了,她紧张地盯着父亲:“你要把陈家明怎么样?”
梁副主任厉声道:“梁莎莎同志,请你说话注意点,不是我个人要把他怎么样,而是你们团党委的意见,是组织要对他的事做出的处理,因为这件事影响太大,而且影响很不好……”
梁莎莎尖声喊了一句:“别说了!”就噙着泪扭身跑走了。
陈家明的态度非常坚决,他宁愿提不成干也不愿意娶姜丽萍。
陈家明的这种态度,叫许多人吃惊。这天,方股长来找陈家明了。一见陈德根也在,方股长上前就拉了他的手。陈德根看了眼陈家明,叹了口气说:“唉,方首长,本应该一来就去看你,可是……唉。我听家明说,你提升当股长了,好人有好报啊,方首长,你真是个好人啊,家明多亏有了你的帮助,才到了部队,还把他培养起来了,我打心里感激你呀。可,方首长啊,眼下的事,你也知道,家明他……我……我可该咋办呢……”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没等方股长说话,他抹了一把泪,接着又说,“方首长啊,家明能有今天,容易吗?可眼下这事,叫我咋说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家明在部队这面的事呀,要知道,说死,我也不会来给他添乱了……都怪我,我浑啊……我不该答应丽萍呀,现在这事……弄成这样,家明都不……不理我了,可提干的事……是大事啊,他……他不能……胡来呀……”
陈家明白了他爹一眼,没好气地说:“住口吧你!我的事不要你管!”
方股长一听,很严肃地对陈家明说:“陈家明,你这是啥态度呀?他是你父亲,咋能这样子说话呢?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这事谁也料不到会这样发展啊,你不要对你爹有这么大的意见。家明啊,叫我咋说你呢?我不是把工作给你做了吗?你咋还死犟呢?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体现你的个性了?是,你这样做可能一时觉得很解气,碎了姜丽萍的梦想。可你想过没有,一旦你提不了干,年底复员了,你干啥去?梁莎莎是个好女孩,也许她会对你一往情深,可你又为她考虑过没有,你没有工作,你得回老家农村去种地,你叫人家梁莎莎咋弄?”
陈家明很坚决地说:“我不管干啥,反正我是不会娶姜丽萍的!”
方股长冷笑道:“你不管?敢情你不是为了梁莎莎,只是为了赌一口气呀。你回始原当农民种地,难道也叫梁莎莎跟着你回始原种地去?还是你什么工作都没有,在城里呆着叫人家把你养上?陈家明啊陈家明,你能不能考虑实际一点,凡事不要太义气用事,得考虑长远一点,人啊,在一生的几个关键路口,一定要把握好,不然,错过了一步,就会后悔一辈子的。冲动一时,懊悔一生啊!”
陈家明的嘴动了动,不吭气了。陈德根紧张地看着儿子,又看看方股长,他把希望寄托在方股长身上了。
方股长把陈家明按到床铺上坐下,又说道:“小陈啊,我看着你现在的样子,心里难受啊,你眼下的处境,许多农村入伍的兵,大都有过,弄得一塌糊涂的人也有,可过去多少年后,没有后悔的人却没有啊。小陈,人呀,往往对经验和教训都不太在意,只有亲身体会了,才相信经验和教训都是真理,可知道是真理的时候,人生一些重要的关口已经错过去了……我知道,我现在说啥,你都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一切要从实际出发’,这是天大的真理。你自己细想想这句话吧。好了,我还上班呢,得走了。”
陈德根忙站了起来,要送方股长出去,走到门口,方股长压低声音对陈德根说,“陈大叔,你先不要说他,叫他冷静下来再想一想,想通了,自然就好了,可不要逼他,啊!”
45
从卫生队里出来,姜丽萍独自呆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哪儿也不去。黄昏来临,房间里光线已经灰暗了,她也不开灯,坐在灰暗的光线里默默地垂着泪。陈家明的态度她已经知道了,她此时万念俱灰,想着陈家明宁愿提干,也不愿意娶她,他是铁了心了,而她已经和他定过亲了,始原所有的乡亲都知道她是陈家明的未婚妻,如果大家知道陈家明不要她,她咋有脸回始原?咋好意思在始原立足呢?还不得让村人戳着后背看笑话她……
想到这里,她扑到床上,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姜丽萍又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灯,她照着镜子。镜子里是一个几近枯槁的脸,除了悲伤再没有其他任何色彩了。她姜丽萍原是一个高傲的人,如今却在这里作贱自己,求这个求那个,就是为了求一份别人不想赐舍的婚姻,她已经没有人格和自尊了,她这是干啥呢,这样活着又有啥意思呢?她凄苦地笑了笑。随后,她拿过自己的小包,掏出药瓶子,往手心里倒出一堆药片,摇了摇药瓶,愣了愣,把瓶子里的药全部倒在了手心里。就在她仰头要往嘴里的倒药的时候,来喊她吃饭的陈德根推门进来了,发现了姜丽萍的异样,也看到她手中的药片,趁着姜丽萍有点愣神的机会,陈德根冲了过去,一把打掉了姜丽萍手里的药片。白色的药片滚了一地,在灯光下,像一只只细小的眼睛,在幽黑的地上闪动着。
陈德根几乎是一口气跑到陈家明宿舍的,他撞开门,看到陈家明一个人在椅子上闷闷地抽着烟。陈家明看了一眼惊慌失措、脸色煞白的陈德根,没有说话。陈德根走到儿子面前,突然“扑嗵”一下,跪在了儿子跟前。
陈家明一惊,烟头都不知道咋扔的就慌忙站了起来,他诧异道:“爹,你这是干啥呢?”
陈德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有气无力地说:“陈家明,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的话,你就……就娶了丽萍吧!算是我……我求你了……”
陈家明像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凉水,浑身冰凉,他伸手去扶父亲:“爹,你这是说的啥话……你快起来,快起来……”却拉不动地上的父亲,他想起那个为了能让他当兵,用跪来为他争取一切的爹,如今却给他这个当儿子的跪下了,陈家明的眼泪轰地涌了出来,他的膝盖一软,也跪在了他爹的对面,难受地说:“爹,你……你起来……来吧……你还叫我……活不活了……你起来,我……我……答应你……”
陈德根眼泪也涌了出来,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说:“家明,你……你原谅爹啊,爹怕丽萍再……出事……爹也不想叫你……毁了前程啊……”
陈家明和姜丽萍到部队驻地民政局去领了结婚证。姜丽萍和陈德根才回家去了。
姜丽萍走后,陈家明时常到卫生队外面转悠。他到取药的那个小窗口旁边,朝里面看看,里面没有梁莎莎的影子,里面换成了一个男兵。
陈家明就很惆怅地走了。
方股长看着陈家明情绪很乱,这天,就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吃饭。两人坐在客厅的饭桌前喝着酒,陈家明喝得没滋没味的。
方股长看出来了,就说:“小陈啊,其实,等你正式提干了,再过几年,把丽萍随到部队来,一样过日子,而且一样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叫我说呀,还是咱农村的媳妇对男人好,你看你嫂子,自从随了军,每天忙前忙后的,还乐呵呵的,她知足啊。你再看那些娶了城里媳妇的干部,哪个不是油盐酱醋地,整天像个娘们似的,围着锅台转呢,浑身都是说不尽的油烟味,你说这过得是啥日子嘛,男人过得婆婆妈妈的……”
陈家明没说话,端起自己的杯子,一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过了一会,方股长又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梁莎莎要调到军部的医院去了,调令都到了……”
犹如一盆凉水泼下来,陈家明一下子呆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