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水终于出现在接待室。刘阿水模样变化很大,如果走在外面王痞子一定认不出来。王痞子一头跪下,说,刘少爷......王痞子话语哽在喉咙,泣不成声。刘阿水说,你是谁?王痞子说,我是王痞子,豆腐坊的王痞子。刘阿水摇头,说,我不认识你。旁边人插话说,他说他是你岳父。刘阿水说,你是我孙子!他妈的,探情报探到我这里了!昨晚我十六团全军覆没就是你这号不起眼的探子搞的情报。刘阿水举起了枪,子弹从王痞子腹部穿过去。
枪一响,刘阿水似乎忆起了什么。他叫人赶快送王痞子去医院。
王痞子,对,豆腐坊的王痞子。刘阿水重复着这句话,王痞子年轻的模样便与现在的模样统一起来。刘阿水来到军区医院。此时王痞子已被推出了手术室,刘阿水摸摸王痞子的脸,但是王痞子处于昏迷状态。刘阿水坐在休息室里,他的眼睛往窗外看,手中的香烟自然地燃烧。香烟快燃到手指时,被一旁的警卫摘走。
有人来报,说他醒了。
刘阿水走入病房,对王痞子露出道歉的笑容,说,我们真是一对冤家。二十多年前我把你从大火中救出来,现在又要枪杀你。从大火里救你,我不认识你,枪杀你我也已经不认识你了。王痞子说,我已成了废人,再也生不了女儿了。你要怎么样就对我来吧,千万不要为难我的家人。刘阿水说,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一点听不懂?我为什么要对你家人怎么样呢!
王痞子又昏迷过去。刘阿水交待几句便走了。刘阿水很忙,他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部队不受损失。
比起当年王痞子住过的鬼子医院军区医院设施要差很多,服务质量也很差。王痞子常能听到医生护士骂人说,我操你妈,操你家的长辫子,你还想要吃药?你他妈的都已经残废了,吃了药又怎么样,你还能打仗吗?!不能打仗你他妈的就去死!医生护士虽然不骂王痞子,但总是给他难看的眼色。
躺在病床上王痞子时常回忆刘阿水说过的话,他花了很多时间才把那天手术后的情景回忆完全。刘阿水的形象在他眼里模模糊糊,再怎么也回忆不起了。
王痞子的病情出现过好转,但是随着刘阿水声音的走远,伤员的不断增加,医生护士对王痞子的治疗就走起了过场。王痞子伤口发作,病情迅速加重。医生诊断后说,王痞子快要死了。消息传到了司令部传到了刘阿水耳朵里。刘阿水叫人送王痞子回玫瑰镇,让他死在家乡的土地上。
一辆军车和一个司机及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把王痞子送到了豆腐坊。
那天招妹不在家,招妹到处打听王痞子的消息,这些天他几乎走遍了玫瑰镇每个角落。二妞和招妹的老婆以及孙子看到那两个军人将王痞子从车上抬下来,他们进入豆腐坊后说,这是王痞子的家吗?二妞说,是的,他怎么了?军人说,王痞子住哪间房?儿媳妇指着王痞子的房说,我爹住那里。军人把王痞子抬进去便走了。
王痞子仍旧处于昏迷状态。二妞掀开被子就发现了王痞子的伤口。王痞子醒过来时,招妹也回到了豆腐坊。王痞子微笑着说,我到底回家了。招妹说,你上哪儿了,谁对你肚皮开的枪?王痞子说,我去找刘少爷了,那事让我摆平了。
第二天凌晨,王痞子死在自己的床上。
61
这年春天的玫瑰镇玫瑰花自由地开放,它的香气盘旋在城市上空,一股令人欢欣鼓舞的气息随着玫瑰香味传到了玫瑰镇的每家每户。一支共产党部队进入玫瑰镇,一夜之间街头成了歌舞的海洋。招财木器厂里招来两个伙计,业务量也在扩大。街头欢庆声响起后,两个伙计跑出了木器厂,招妹三岁的儿子也跟随而去。招妹没能止住伙计和儿子。他锯完手中的木料,说,这有什么好看的?1945年抗战胜利我已经看过了。但是你看见招妹还是忍不住欢庆的锣鼓走出了木器厂。
部队从招妹眼前经过,他似乎看到了十个八个刘阿水。招妹不认识刘阿水,但是刘阿水的名字却强烈地印在招妹的脑海里。王痞子死后,招妹在为他洗最后一个澡时,招妹仔细察看了他的枪伤,招妹甚至量了伤口与肚脐的距离。招妹无数次把手当成枪,对准刘阿水的肚皮进行射击。真枪躺在那个地方,陪伴它的还有四发子弹。子弹太珍贵了,如果招妹拿出枪来把玩,他没有信心阻止自己不放子弹不开枪。阻止浪费子弹的惟一方式是不玩枪。这么多年来那支从国民党警察手中买来的手枪躺在那个秘密处一动不动。
招妹回到木器厂后,两个伙计和儿子都还没有回来。招妹因为刘阿水的"出现"而对观看欢庆失掉了兴趣。
第二天招妹来到富人区,敲开刘家大院。开门的是管家。招妹第一次得以走进刘家。刘家的宽大使招妹吃惊。刘家是靠什么发起来的,这些年又做着什么生意,镇上人有许多猜测。也因为刘阿水带着兵,镇上其他富人总是对刘家人点头哈腰。招妹没见到刘家的任何人。事实上刘光顶还留在重庆,那里有刘家很大的家业。刘家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在重庆站稳脚并发达起来,可见刘家不一般。招妹被管家请到亭子上喝茶,二十年前王痞子也在这里喝过茶。招妹说,刘少爷呢?管家说,不知道,听说他最后放下武器了。唉。管家对刘家有着深厚的感情,刘家的一举一动他都十分关心。从他叹气你就可以看出他非常同情刘阿水。招妹说,他什么时候回来?管家说,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谁说得准呢?招妹说,他一定要活着回来,他不能死。管家说,我也这么想,我天天都在为他烧香。管家朝亭子外指了指。招妹顺着他的手势看去,他看到了香火在许多不同的地方燃烧。招妹说,我也要为他烧香。
招妹走出亭子,在每一处有香火的地方燃烧一炷香。管家说,去年来了一个道士,他为我测出了最有效的烧香点。所有的香火同时烧起来,什么人的命都能保住。招妹说,那道士放屁,放屁!招妹转过身子踢掉管家烧的香。管家说,你在干什么,你有什么权力踢我的香?管家声音细小,像树上那只受伤麻雀的悲叫。招妹说,刘阿水回家后,你一定要告诉他我踢了你为他祈福的香。管家的身子瑟瑟发抖,招妹迈步正要离去时,才壮了胆说,刘少爷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招妹说,这样最好。招妹回到那些默默燃烧的香火前,用扫堂腿扫掉了所有的香。管家此时变得很勇敢,他从墙角操起一根扁担,说,我跟你拼了!招妹发出冷笑,右手举起来做握斧头状,说,我没有斧头,却胜似斧头,出招吧。管家的扁担犹豫不决,招妹佯攻,管家立即后退。招妹说,懦夫!招妹无心与他游戏,对他做了一个乌龟的手势就离开了。
回到豆腐坊,已接近傍晚时分。何明远提着火笼缓缓而来。何明远的身子弯曲,像时常出现在天上的月牙儿。而且你看到他的步伐不再规整,过早地进入暮年,他提火笼的神态远不能与二十多年前相比。招妹说,喂,你干吗提着火笼,你想放火吗?何明远不言不语,认真地走好每一步。走近招妹后,何明远将火笼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招妹吐了一泡口水,口水差点吐在何明远身上。何明远说,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向我吐口水必须道歉。招妹说,道歉?除非太阳现在就升起来!
何明远把火笼放在地上,熊熊燃烧的火苗在风中舞蹈。何明远说,我知道让你道歉比登天还难,我就不跟你这个忤逆子计较了。知道吗,刘阿水就要回来了!招妹说,消息可靠?何明远说,那人是解放军,是他接受刘阿水部队的投诚。招妹说,刘阿水什么时候回来?何明远说,据说就这两天了。招妹走进豆腐坊里,拿来几块豆腐干送给何明远,再为何明远提起那个火势一直不见小的火笼。
招妹再次来到刘家大院前是在一个小时之后。在此前,他掏出埋藏多年的手枪,仔细地擦拭一遍,最后上好子弹,一路小跑而来。天黑下了,玫瑰镇上的路灯昏暗无比,而且大部分街道没有路灯。人们只看到他匆匆跑步的影子,而没有看到提在他手上的枪。刘宅大门紧闭,但你依然能闻到从里面飘出的香火味道。招妹捡起石头向大门砸去,说,开门,狗日的快开门!刘宅大院没人回应,它执拗地保持着悄无声息。招妹非常气恼,手中的枪便响了。这支躺在秘处数载的手枪,重新擦油之后还是那般油光发亮,半点锈迹都没有留下。子弹顺利地从枪管飞出,在夜空中飞奔,形成一
条带光的轨道。但是枪响过后,富人区又恢复到原来的寂静。这样的寂静使人难以忍受。没过多久,招妹实在忍不住,又放了一枪,以此排解心中的愤怒和环境的死寂。当他准备放第三枪时,吓出了一滴尿。他想起自己没有几发子弹,连刘阿水的影子都没见到就放掉了两枪,真是该死。招妹退掉枪膛中的子弹,并把枪和子弹分别放在左右口袋。
招妹在刘宅前守候到下半夜,这才断定刘阿水不在家。
又一个白天到来的时候,招妹的脚步停在刘宅前。大门还是那般不友好地关着,里面的人对招妹的喊叫依旧不理不睬。招妹在刘宅前转了几圈,试图寻到能够进入刘宅的矮墙。可是刘宅围墙高大无比,即使借招妹一架楼梯也爬不进去。就在此时,大门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招妹向大门飞奔而去。管家在危急中不知道关闭大门,却选择了逃跑。
刘宅很大,招妹一间间房搜寻而去,嘴里连续地叫道,刘阿水出来,你就是躲到你娘肚子里我也要把你揪出来!管家手里拽着一根短小的木棍,他与招妹保持着一定距离,说,刘少爷没回来,刘少爷跟你有什么仇?!招妹在刘宅搜了个遍,他突然停下来对管家说,你把刘阿水藏哪儿了?管家丢掉手中的短棍,说,不要再骚扰我们,我跟你跪下了,行吗?管家说到做到,他动作麻利地跪下给招妹磕头。招妹根本不领管家的情,他的目光转移到那堆稻草上,说,刘阿水在里面!管家爬过去,掀开稻草,说,他在吗?招妹说,不见人就要稻草!
豆腐坊正需要一定数量的稻草,招妹叫管家为他捆了一大捆,然后背着回家。媳妇不知从哪里弄回了不少稻草,招妹背回来的就显得有些多余。但他想到了别的用途。
接下来,一个稻草人在招妹手里慢慢成长。完全成"人"后,招妹将"他"取名为刘阿水。这天早上,他扛着稻草人又一次来到刘宅。刘宅大门照例紧闭,招妹蹲在门口,抽着旱烟。今天他很有耐心,既不喊叫,也不捶门。他静静地等待管家开门。
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却一直没有开,招妹的耐心终究有限,现在他等不下去了。他站直身子用力踹刘宅大门。大门发出沉闷之声,迅速消失在清晨的街头。招妹想,今天又没戏了。最后他扭断稻草人的头,挂在刘宅大门上。
何明远说过,刘阿水就这两天回来,可是时间过去好几天了,刘阿水还是没回来。招妹觉得有必要找他打听打听。他便来到何明远家。何明远细眯双眼,身子紧挨火笼。招妹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烤火!刘阿水呢?何明远很虚伪地往火笼外拉拉身子,说,刘阿水在回家路上遇到了土匪。
招妹奔回家,对媳妇说,我要出门!媳妇便为他准备布包,她在布包里塞满了干粮和衣裳。招妹将衣裳丢出去,说,带它们干什么,不如带上这个,子弹用完了就用它。他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锋利的砍刀。媳妇说,你到底要出去干什么?招妹说,杀人!如果刘阿水没有死,而我死了,请你告诉儿子!
媳妇抱住招妹的脚不让他走。招妹狠狠地说,滚开!他一脚踢开媳妇,摸着怀里的手枪朝豆腐坊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