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结了账回来,看鲍国安还坐在沙发里等着,他在门口走了两个来回,突然一脚踹开房门,大喝道:“你这个色鬼,快起来,跟我回去。”马克·杰菲和两个妓女一下惊醒了。两个妓女抓起内衣高跟鞋,像白天见了鬼一样尖叫一声逃走了。马克·杰菲开始有点惶恐,随后镇定下来。他穿了衣服自嘲地笑笑,问道:“怎么找到我的?哦,我是外国人,大鼻子太招眼了。”杜士康说:“博士,我们到处在找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来?”马克·杰菲说:“出格?我没觉得有什么出格的。”鲍国安说:“博士先生,我们离开这里吧。”马克·杰菲说:“可以,我去结了账就可以离开。”鲍国安站起身说:“博士先生走吧。杜先生已为你付了钱。”
马克·杰菲随两人往外走。也许宿醉未醒,也许是纵欲过度,下楼时他的双脚有些发软打漂。乘上奥斯汀后,马克·杰菲不想回家,徐阿贵于是把车开回了信谊药房。马克·杰菲博士进了店堂,脚步晃悠着来到经理室,一叠声叫嚷:“根福,快泡一杯咖啡。”徐根福嗳了声,忙泡了咖啡端来。马克·杰菲喝了一口,将咖啡杯往地上一摔,吼道:“加这么多糖干嘛!”徐根福连忙再泡一杯,然后蹲到地板上捡碎片。马克·杰菲喝了一口还嫌不好,抬起脚欲踢徐根福。杜士康赶紧拦住他说:“博士先生,你别再闹了。”鲍国安说:“打电话请安娜女士来,把博士这两天的行径告诉她。让安娜把他领回去。”
马克·杰菲闻言变色,神情马上疲软下来,说:“请不要告诉安娜,求你们了。”鲍国安问:“你既然害怕安娜知道,为什么又要自暴自弃呢?”马克·杰菲说:“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是放纵了一下。”鲍国安说:“马克·杰菲博士,我们都是有担当的人。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马克·杰菲听了默然,稍候问:“杜先生,你刚才为我付了多少钱?”杜士康说:“一共付了2500元。”马克·杰菲从西服内袋摸出一叠钞票,点了数交给杜士康。鲍国安问:“博士先生,你怎么随身带着这么多钱?”马克·杰菲说:“带多少钱是我的事。我付钱了。我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鲍国安说:“博士先生,我们需要沟通。大家坐下,心平气和地谈一次话。”“我累了。我要回家休息。”马克·杰菲不屑地说,出了店堂,脚步摇晃着走了。
博士的傲慢激怒了鲍国安,那以前积聚的不满也涌上心头。他决心要把马克·杰菲何以暴富的缘由搞个水落石出。杜士康也看出了鲍国安刹那间的情绪变化。他劝慰说:“博士这人就是言语太直,鲍先生要原谅他。一口牙齿还要打架,不要说我们合伙人之间有时闹点矛盾了。”“他应该检点自己的言行。”鲍国安顿了下说,“几个董事凑在一起议论过,让我核查一下信谊药房的营销流水账。刚才看到你取钱让我想起了这事。现在公司一共有多少银行存款?”杜士康苦笑一下说:“近期的销售业绩虽然好,可银行存款并不多。”
鲍国安问:“销售好资金回拢就多,怎么银行存款倒不多呢?”杜士康说:“博士先生负责药物配方,他将大笔资金用于进口原料了。”鲍国安问:“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杜士康说:“你应该知道的。董事会授权博士负责调制配方进口原料等上道工序。”鲍国安说:“经你一提醒,我想起来有这么回事。这其中有些蹊跷,你容我好好想想。”“信谊药房已不是当年前店后工场的规模了,应该建立起一整套管理制度,配备必要的管理人员。可博士还用以前的老习惯经营,也包括我。所以我建议你辞了洋行的职务,专心经营信谊药房。我的建议还含有这层意思呢。你好好想想吧。”杜士康说罢,悄然退出了经理室。
鲍国安看到经理直接掌管着营业收入就觉得不对。这问题要解决,但须在妥善处理了博士事件之后。他心存疑惑的是博士何以就一夜暴富了?他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鲍国安走出经理室,乘上奥斯汀后吩咐慢慢开。到福熙路成都路路口附近,鲍国安让徐阿贵停了车,独自走向振兴药房。他举目观望那店面,虽然被日本浪人炸了的痕迹早已抹去,店招和橱窗也整修过,但还是掩盖不了衰败,连店门口的地砖间也长出了细长的青草。鲍国安走进店堂,枯坐着的刘老板认出了他,吃惊得跳了起来。鲍国安脸露笑容,说:“坐吧,刘老板,好久不见了。”刘老板递上一杯茶,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鲍国安说:“是啊。你这一招真阴,把马克·杰菲博士害得不浅。”
刘老板嗫嚅道:“日本浪人炸店后我日子挺不好过。”鲍国安说:“你有困难可以找我。信谊的新药卖得很好,你可以成为信谊的经销商呀。”刘老板说:“我没想到这一层。我看信谊药房生意红火就想着报复。我找不到你们的碴,后来找到马克·杰菲,他竟然乖乖就范了。”鲍国安说:“这事公董局也处理了,谁错谁对我且不管。我搞不明白的是,既然雅支那最初是你提供给他的,说明你有进货渠道,你也在经营。但为什么你没发财而马克·杰菲却大发而特发了呢?”刘老板眼露迷茫,说:“我也实在搞不懂。莫非他是药剂师,他在那药物研究所内自己配制雅支那?”鲍国安说:“我也请别的药剂师化验过。雅支那是经过数次提纯的新型毒品,药物研究所的设备不具备条件外,原料又从何而来?”刘老板摇摇头说:“我就一根肠子,实在想不出。”
“你想到了什么就给我打电话。”鲍国安给了刘老板一张名片,转身走出了振兴药房。当他返回信谊药房时,见徐根福如斩了尾巴的狗一般奔来奔去。走进经理室一看,杜士康瘫坐在沙发上。鲍国安急忙问道:“杜先生,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杜士康喝了徐根福端来的白开水,耷拉着眼皮说:“出大麻烦了。刚才接到海关通知,信谊药厂所进口的制药原料悉数被扣,要查封,还要课以重罚呢。”鲍国安一脸不解地问:“进口原料也是很普通的事,怎么又会被海关查封了呢?”杜士康痛苦地说:“你不知道,马克·杰菲在这批原料里夹带了大量的雅支那。有知情人向海关告密,海关候着轮船进港,奔着货舱去查,哪里就有查不到的道理了。”鲍国安说:“我现在明白,博士何以会一夜暴富且富得流油了。”
鲍国安提议召开董事会,如何处置马克·杰菲,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矛盾。一则马克·杰菲是信谊药房的创办人;二则马克·杰菲处处显露出日尔曼式的妄自尊大且经常出言不逊,这让鲍国安感到很是不爽;三则马克·杰菲与杜士康私交甚笃……最重要的是信谊药厂的主打产品——维他赐保命和其他三味新药的配方秘密还捏在马克·杰菲手中。如何处理这件有损信谊药厂声誉的走私案,鲍国安颇有些顾忌。柳玉洁对信谊药厂近日所发生的大事和鲍国安身陷困境毫无知觉。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养育鲍荣信身上。看着慈母和幼儿的天伦之乐,鲍国安的心情稍许宽慰了些。他回到客厅坐下,拿起申报翻看了下,见各版都没刊登海关扣押信谊药厂进口原料事,放下报纸时不觉叹了口气。鲍老太察觉到了鲍国安的情绪波动,小声问道:“是洋行还是药房的事惹你烦恼?”鲍国安说:“洋行那头基本上不用我操心,是信谊药厂出事了。”鲍老太说:“能给娘说说吗?”鲍国安想母亲处事也拿捏得准,于是把马克·杰菲的事说了下。鲍老太听了默然,过了一会才说:“合伙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发生这种事。
这马克·杰菲见信谊生意不错,想这都靠了他的秘方维他赐保命和后来发明的新药。他提出要增加干股,你们几个董事拖着不表态,于是他开始自找财路了。”鲍国安说:“从时间推算下来,他贩卖雅支那还要早些。”鲍老太说:“那刘老板做了这事是要折寿的,作孽呀。”鲍国安说:“我去找过刘老板。他承认为报复信谊药房才拉博士下水的。可他自己并没有发财呀。”鲍老太说:“你想马克·杰菲是何等之人。刘老板给他雅支那,我猜他是想让博士吸上瘾的,谁料博士转手做起了买卖。他又是药剂师,一化验就知道里边是些什么。他向国外的同行一打听就找到了货源。他发了大财,说明他已做过几茬生意了。倒是刘老板指了他一条发财的路后又被他甩了。”鲍国安说:“娘,你没出去当官,国民政府真是埋没了人材。”鲍老太说:“别拿娘开玩笑。娘这不是为你排遣郁闷么。”鲍国安说:“我还在想,那刘老板看博士贩卖雅支那发了财,到公董局告发,马克·杰菲才被巡捕抓去。
可谁又向海关告发了呢?”鲍老太问:“博士被抓后,谁来药房闹过?”鲍国安说:“一个小报记者大概从巡捕房打探到了事情经过,写了篇文章来讹,我们买了他的稿子。另有一个自称黑道上的人来补收什么保护费,我们没睬他。”鲍老太说:“这就是了。黑道上是靠这赚钱的,你们不给,他就暗中使坏,让你比给了坏的钱更多。”鲍国安说:“这我明白了。”“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别想得伤了神。”鲍老太说了,听到有人敲门,走过去开,门外站着叶晓珍。
鲍老太对她原本没什么好感,但自从得知她是革命党后便平添了一份敬畏,忙说,“是晓珍姑娘,快进屋吧。”鲍国安听到动静迎了出来,热情地说:“真是稀客,欢迎欢迎。”鲍国安引叶晓珍走进客厅,为她倒了杯茶,问道,“你说要隐蔽一段时间,怎么又很快回了上海?”叶晓珍喝了口茶说:“我接到了新任务。”“活动量大的人到底不一般。”鲍国安想了下说,“依我看,你找我的事不要向柳玉洁透露。吃了午饭你就告辞,先到红房子西餐馆喝杯咖啡。我来接你,然后带你去研究所。”叶晓珍点头同意。见儿子媳妇视叶晓珍为上宾,鲍老太就烧了几味宁波菜,还让徐阿贵去买了两味冷菜。上了餐桌,鲍国安欲斟葡萄酒,叶晓珍摆手制止,吃了饭说还有事就告辞了。
鲍国安先逗儿子玩耍一会,然后到摇椅上假寐。看时间差不多了,他说要去药房药厂和研究所看看,还说晚饭不一定回家吃。鲍国安先到红房子西餐馆接了叶晓珍,两人步行来到环龙路的药物研究所。鲍国安推了下铁门,见锁着,就举手敲门。林馨如跑来开门,见是鲍国安和叶晓珍同来,有点惊讶,说:“是你们两位,请进吧。”鲍国安引叶晓珍走进实验室,问道:“博士先生没来?”林馨如说:“这几天博士先生一直没来过。”叶晓珍说:“那就好。我朋友那儿需要药剂师,太需要了,想请你过去。我请教过鲍先生,鲍先生说尊重你的意见。”林馨如问:“你朋友是干什么的?能明说吗?”叶晓珍说:“我朋友就是我的上级,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特派员。”林馨如顿了下问:“你朋友要我去哪儿?”叶晓珍说:“我们叫它苏区,在江西和湖南一带。”林馨如问:“那儿有这样的实验仪器吗?”叶晓珍说:“没有。那儿条件非常艰苦,所以需要有志的革命青年去……”林馨如打断叶晓珍的话说:“我不是有志的革命青年。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