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午饭时,杜士康回来,先在远处看药房门前恢复了平静,接着蹑手蹑脚溜进店堂。见店里店外都没有人,他到后院察看,果然发现马克·杰菲博士仍然在做试验。杜士康问道:“那女人呢?我见了她害怕。你是怎么打发她走的?”马克·杰菲苦笑一下说:“她撒泼砸东西,我报了警,巡捕房把她抓走了。”杜士康听了大吃一惊,说:“她是我太太呀!”马克·杰菲有点疑惑地问:“杜先生你温文尔雅,怎么会娶这么个悍妇的?”杜士康说:“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马克·杰菲抱歉说:“她说你是她丈夫,可我根本不信。杜先生,对不起了。”
“家丑不可外扬,算是我的隐私吧”杜士康无奈地说,“我现在必须去巡捕房保释她,不然家里的六个孩子没人照料了。”杜士康一路小跑来到法租界警务处的巡捕房,讲明缘由,办了具保手续,交了罚金,从拘留所里领出唐凤娣。殊料唐凤娣一出巡捕房大门,抬手就掴了杜士康一嘴巴,骂道:“如今倒好,串通了罗宋人害家主婆。你跟我去德发药行上班。”杜士康捂着脸说:“德发药行我再也不去的。”唐凤娣说:“你不去德发药行,我也不要活了。”杜士康看唐凤娣又要当街撒泼,牵了她的手朝东狂奔,说:“我早就不想活了。今日一起跳黄浦江去!”唐凤娣一愣,甩了杜士康的手说:“要跳你去跳。你我都跳了黄浦江,那些孩子谁来照料?”
马克·杰菲博士哼起了歌曲,哼得居然还是中国京剧《苏三起解》,但他只会一句“苏三离了洪洞县”,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他反复哼唱这一句。当哼到第三天时,他在走道里招手,让杜士康走进实验室。杜士康还从没见过博士那顽童的一面,当他被好奇心驱使着走进实验室后,马克·杰菲张开两臂,如大猩猩般拥抱了他。他意识到要发生奇迹了,果然,马克·杰菲博士捧起量杯,激动地说:“杜先生,新药试制成功了。”杜士康接过量杯举到灯光下看,那液体泛现深琥珀色,无杂质漂浮。杜士康把量杯凑到鼻子底下闻,那液体氤氲着一股幽香,与陈年威士忌酒相仿佛。杜士康又看又闻,且惊且喜,问道:“能喝吗?每次的剂量是多少?”马克·杰菲博士很小心地接过量杯插入盘架,说:“你不能喝。
我要找一位志愿者,能长时间安静休息,以供我记录服用参数和临床反映,以便调节不同患者的服用剂量。再说,这次研制成功的药剂是供女患者服用的。”杜士康高兴地说:“博士,你试制的新药应用前景非常广阔。”马克·杰菲点了下头说:“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杜士康问:“博士,您找到合适的志愿者了吗?”马克·杰菲说:“新药刚研制成功,还没来得及找人呢。”杜士康说:“你眼前就有一位合适的人选。”马克·杰菲问:“是谁?”“是安娜。她符合博士所提及的所有条件。”杜士康有点亢奋地说。马克·杰菲迟疑了下说:“这还要征求安娜本人的意见。”杜士康说:“这当然啦。今天安娜出院,是博士您去接还是我去接?”马克·杰菲说:“我虽然是药剂师,可是根本弄不明白这些货架上都是些什么药,还是你照看店堂,我去接安娜。”杜士康建议:“新药和房子,你什么也不要说。等安娜回家后,我们给她一个惊喜。”
马克·杰菲说了声OK,哼着京剧离开了信谊药房。他步行来到广慈医院时,安娜已结了账,做好了出院准备。她看到丈夫姗姗来迟,有点嗔怪地说:“亲爱的博士,您违反合同了。您说,您认罚什么?”马克·杰菲微笑道:“可以背你回家。”安娜说:“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的。”马克·杰菲端详着妻子说:“你气色不错。”安娜说:“治疗肺结核没有特效药,医生说还要慢慢调养呢。”“那当然。”马克·杰菲提起网兜说,“我们回家吧。”安娜提出步行回家,马克·杰菲不同意。他叫了辆黄包车,让安娜坐着,呼吸点新鲜空气。自己傍着车走,讲些社会新闻,但只字不提新药和租屋的事。到霞飞路674号,安娜下车,见信谊药房橱窗明亮,店招重新油漆一新,顿时就满脸喜悦。
杜士康候在门口,很绅士地鞠了一躬,说:“欢迎安娜女士归来。”安娜走进店堂察看,又走到后院观览,高兴地说:“杜先生,你简直就是一位魔术师,一位经营药房的天才。我听到实验室出事难过极了,想不到已恢复了原样。”马克·杰菲说:“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天,杜先生就修复了实验室并配齐了实验设备。”安娜说着了不起,从楼梯爬上阁楼,打量了下说:“阁楼变成了仓库,这主意不好。这让我们怎么过夜?”马克·杰菲和杜士康都笑了起来。看劳拉也放学回来,杜士康说:“今天早点打烊,陪安娜女士散散心去。”安娜有点吃不准两位先生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且惊且疑且喜地跟着行走。过霞飞路拐到马斯南路(今思南路),往南走过环龙路(今南昌路),马克·杰菲指着一幢朴素的小洋房说:“亲爱的,这是我们的新家。”
劳拉欢呼着奔向铁门,从门缝看里边的花园。安娜吃惊地说:“我有点头晕。马克·杰菲博士,杜先生,这会是真的吗?”马克·杰菲扶住安娜的肩膀说:“亲爱的,这是我们的新家,是杜先生花了很大功夫为我们寻租的。”听到动静,铁门打开,一个女佣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口。杜士康介绍道:“这位就是女主人安娜。今天刚出院,需要好好照顾。”女佣鞠了一躬说:“安娜太太好!”杜士康原想纠正的,又想她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妇女,可能叫不惯马克·杰菲太太。又或者她曾在外国人家做过佣人,原本就有这种叫法。他说:“大家进屋吧。”安娜有点惶惑地穿过花园,又如新嫁娘一般在底楼几个房间里走了一圈,惊叹地说:“这太奢侈了,要付多高的租金呀!杜先生,我们可能承受不起呢。”杜士康笑道:“请放心,安娜女士。我们信谊药房开始赢利了。”马克·杰菲说:“杜先生一接手,药房马上走上了正轨。内行人经营到底不一样的。”
安娜说:“我一进店堂就看出来了。”杜士康说:“还有个好消息呢。马克·杰菲博士的新药试制成功了。”“是吗,亲爱的?”安娜见丈夫点了头,她拥抱丈夫,把头伏在丈夫胸前,哽咽着说,“上帝是公平的。马克·杰菲博士,我们吃了这么多苦都是值得的。”马克·杰菲说:“我们要感谢杜先生,到上海后是他给予我们许多帮助。”安娜拥抱了一下杜士康,说:“杜先生,是上帝派你来做我们朋友的。我们感谢你。”杜士康动情地说:“我们都是兄弟姐妹,都是上帝的仆人。”安娜擦去喜悦的眼泪,说:“有这么多高兴事,今夜我们要庆祝一下。”马克·杰菲博士说:“杜先生已安排好晚餐。现在你先休息一下。”“我不累。”安娜拉着劳拉上楼察看卧室,马克·杰菲也跟了上去。杜士康微笑一下,去厨房指点女佣如何烧罗宋菜。
两人正在研究如何配罗宋汤的料,安娜下楼来到厨房,把杜士康推了出去,说,“杜先生是做大事的,这厨房以后可不能再进来了。”女佣也不让安娜多干活,烧好几道大菜就端到桌上。马克·杰菲开了一瓶葡萄酒,说:“亲爱的,你也要来点。”安娜说:“就来那么一小杯。”大家合掌默祷。祷告结束后,马克·杰菲倒了酒,大家举杯祝贺安娜康复出院。安娜说:“真的,从药房的阁楼搬来这洋房,一下子还真有点不习惯。”马克·杰菲说:“亲爱的,你很快会习惯的。”安娜说:“我们有了主卧室。马克·杰菲博士有了自己的书房。劳拉有了自己的房间和读书的桌子。天哪,这房子的租金一定不便宜。杜先生,你说租金是多少?”杜士康说:“事情也很凑巧。原来住这幢洋房的是一对中年法国夫妇,他们回国去接受一笔遗产,要在法国住很久。他们又舍不得卖掉这房子,租金很低,每月10元,只是象征性收点,主要是租户要看管好房子和所有家具。”
“这太好了!”安娜与杜士康碰了下酒杯,转而问丈夫,“亲爱的,现在说说你的发明。”马克·杰菲微笑道:“我已经成功地从动物的脏器中提取荷尔蒙晶体,先配制成女性服用的药剂。此药可加强免疫功能,病患服用后可早日恢复健康,也可使处于亚健康状态的人有助于增强骨胳肌肉的组织活力……”安娜说:“天哪,此药简直就是为我而发明的。我能先尝试服用吗?”马克·杰菲和杜士康交换了下目光,说:“我正有此打算。由你做志愿者服用此药,我可以记录下最详尽的数据,以改进配方和调节剂量。”安娜说:“这太令人兴奋了。马克·杰菲博士,您真是位天才。我们的手风琴呢?喔——还在帆布袋里,我看见了,在楼上的大床底下。亲爱的,快去取来吧。”马克·杰菲到楼上取来手风琴,试了下还能拉。安娜说:“亲爱的,来一段《快乐的俄罗斯人》。”马克·杰菲应声演奏起了乐曲。安娜拉着劳拉到地板上跳舞。杜士康合着节奏鼓掌。喜欢跳舞是俄罗斯人的天性,是深入骨髓的爱好。《快乐的俄罗斯人》这支曲子真好,杜士康也走到地板中间跳了起来。
“杜先生,凭你的经验,病患会在什么状态下饮用这种药剂?”次日上班时,马克·杰菲等候在信谊药房门口,一见面就问杜士康。杜士康回忆博士所说的药效,大致以保健养生和提神为主,于是说:“这药服用的对象可以定位为有钱有闲的人。谁能达到有钱有闲的境界?老年中产阶级,成功的企业家和艺术家,还有因各种原因到上海做寓公的富翁。”马克·杰菲笑得露出了牙根,说:“仅提及的几种人在上海就有数万之众。如果他们都来买我们的药,那我们真得是要大大的发财了。”杜士康说:“这只是做数学题,实际上是不可能的。有一小部分来购买已经不错了。”马克·杰菲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他请杜士康进入实验室,安娜已坐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