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安娜,马克·杰菲博士和杜士康离开广慈医院,沿金神父路往北走。走着走着,马克·杰菲的双脚像注了铅一样沉重。离霞飞路不远时,马克·杰菲竟走得吃力得发出了呻吟。杜士康看路边有家咖啡馆,忙扶他进去坐下,问他怎么了,以为他也突然生病了。博士趴在桌上不语一声。杜士康叫了两杯咖啡。马克·杰菲缓缓坐直,喝了两口咖啡,忽而呜咽起来,又用双手揪着头发。杜士康不知博士有否有罹患癔病的病史,只能安慰说:“不急,坐一会会好的。”马克·杰菲博士掏出手帕擦了眼泪,沉默一会说:“我是有个绝佳的新药配方,成药制作也不难,可是离成功还差一步。你看到了,安娜体质不好,经营药房占去不少精力。
我缺少的是时间。只要给我一个安静的实验室,让我集中精力加以研究,新药很快就会获得成功。我相信这新药的药效,男女老少都需要,特别是中老年人群体。”杜士康明白马克·杰菲博士的试验已处于成功的边缘,但还差一口气。他以日耳曼式的傲慢拒人于安全线外,以掩护他所谓的核心秘密。他的防线被他深爱的妻子摧垮后,他的精神也随之溃决。杜士康知道此时马克·杰菲博士最需要的是鼓励,于是说:“我也是药剂师。我深知干这一行的辛苦。以你的学识和你的经验,我相信博士一定会取得成功。”马克·杰菲隔着咖啡桌抓住杜士康的手,感动地说:“亲爱的杜,你真这样想吗?”杜士康看着博士灰褐色的眼睛点了点头。
马克·杰菲用双手揉了下脸颊,一跃而起离开咖啡馆。他快步走入信谊药房,穿越过道来到后院,打开被杜士康收拾干净并重新布置过的实验室。劳拉送来一只实验室被毁时逃逸的兔子。马克·杰菲博士将兔毛捋顺,戴上橡胶手套,拿起解剖刀,以极精准的手法放了兔血,剥了兔皮,切去兔首,剖开腹腔,取出肝脏和肾脏,分别捣烂后注入烧杯,又加入粉末和水,摇匀了夹上支架,点燃酒精灯蒸馏起来。马克·杰菲操作时,杜士康以一个内行者旁观了一切。他知道博士的手势能达到如此熟练的地步,一定经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成千上万次的实验,并以一位宗教信徒式的热情支撑着这种屡败屡试的不曲不挠的精神。他被眼前的这一幕感动了。
两位药剂师等待着,静听着蒸馏时发出的咝咝声。酒精灯的火苗闪烁了下,马克·杰菲博士注视着烧杯,当溶液不再冒出水泡,他熄灭了酒精灯。博士吹气以加快烧杯的冷却,然后他用镊子钳揭去表面的薄壳,将少许的结晶体拨入量杯。他调节剂量,中和从肝脏和肾脏中提取的结晶体,从冰箱里取出一种液体,注入量杯,搅匀了递到杜士康跟前,说:“你观看了实验的全过程,这就是我在试制的新药。”杜士康接过量杯到窗口边观察,又凑到鼻子下嗅了嗅,那是一种杏仁加樱桃的气味。他思量一番,明白后者只是添加剂,问道:“博士,这其中是什么原理呢?”马克·杰菲博士的双眼煜煜闪光,说:“我提炼出动物内脏中神奇的化学元素,可以配制针对不同年龄人群的剂量和口味的成药。
可以制成药剂,也可以制成片剂,我以为制成药剂为佳。”“能喝吗?”杜士康举了下量杯问道。马克·杰菲博士郑重地点了点头。杜士康抿了一口药剂品了品,觉得没什么异味,又想即便将整只兔子吃了,一个大男人也坏不到那里去,于是一举杯全喝了。他感到胃部有一阵烧灼感,随后复归了平静。他竖了下大姆指说好,马克·杰菲咧开大嘴巴笑了。杜士康握住博士的手说:“我接受你们的邀请,来当信谊药房的经理。”马克·杰菲笑道:“杜先生,你终于答应了。”杜士康说:“从明天起,我负责信谊药房的营销,你做你的试验。我再也不会来过问博士的秘密。我希望博士能尽早试制出新药,把信谊做成上海第一流的药房。”马克·杰菲博士说:“对,把信谊做成上海第一流的药房,让我们都大大的发财。”
杜士康告辞时,马克·杰菲博士一拍脑门说:“看我的记性,安娜昨天就关照好了的。”他爬上阁楼,从圣经里找到存单,挑了张150元到期的,下楼给了杜士康。杜士康说正好,离开信谊药房,顺路兑了现钱,返回德发药行。杜士康入写字间写了辞呈,收拾了自己的物件。离开时他把辞呈与钱一起交给董一鸣,说:“请转告桑德发先生,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我就辞职。”
马克·杰菲博士的生活习惯相当好,不抽烟,很少喝酒。他每天早晨七时醒来,洗漱了用早餐,喝上一杯咖啡,然后进实验室工作。而这个时候,杜士康骑自行车也来到了信谊药房。开窗透气,擦拭药柜,检查并核实昨日的营业收入,这都是他的每日功课。“爸爸,我上学去了。”劳拉离家之前,总会到后院道别,并说,“杜伯伯再见”。“劳拉,好好读书。”杜士康很喜欢这个乖巧的长大了的姑娘。
自杜士康来信谊担任经理,整个药房的面目为之一变。他先为安娜请了个护工,让马克·杰菲博士腾出精力潜心研究。送劳拉入圣约翰大学女子部就学,以便她能作好去美国留学的准备。他的热忱工作获得了回报,霞飞路一带法国人聚居的社区流传着信谊药房聘请到一位外文很好,对药剂非常内行的华经理。法国侨民纷纷前来买药,而口碑相传引来了杂居于法租界的大量中国人。信谊药房的门店销售走上了正轨。最令人高兴的是,安娜的病情一天天好转,已经到了快出院的日子。
杜士康观看了马克·杰菲博士的实验后决定辞去德发药行的职务而移席信谊,这包含着不小的风险。他注意到,马克·杰菲博士虽然待人坦诚,但在演示实验过程中却使用了障眼法。他做过无数次的试验,尝到过无数次的失败。正是这些失败让杜士康成为了内行。他认为他的实验设备和认知水平不足以研制出适用广泛的特效药,但一看马克·杰菲的实验就知道博士是在提炼某种激素。安娜出院归来,这必定会引发现有格局的改变。女主人虽然对他十分推崇,杜士康凭着多年的人生经验获知,有一位老板娘住在头顶的阁楼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你的一举一动尽在老板娘的掌控之中,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乘店内无人,杜士康上阁楼整理。按理说这是家务,并不在药房经理的职责范围。杜士康上阁楼的目的是要找到一条足以说服马克·杰菲夫妇的理由。他放眼搜索,终于在阁楼北墙的气窗边发现了实证。气窗下即是博士的实验室。那天结晶体爆炸酿成火灾,浓烟熏黑了气窗窗格和毛玻璃,还有下风处一片墙壁。杜士康会心一笑,下楼走进实验室,招呼道:“马克·杰菲博士,你也要注意休息。”马克·杰菲抬头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能够静心研究,我得抓紧时间。”杜士康说:“安娜今天要出院了。”博士由衷地说:“安娜很快能出院,都得感谢你的照料。”杜士康说:“安娜出院后住哪?还住阁楼?这恐怕不行。我刚才上阁楼察看了下,发现安娜体质虚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住在阁楼上的缘故。”
马克·杰菲说:“很多店家不都住在店堂的阁楼上么?”“情况有些不同,那些老板娘的丈夫并不是药剂师,后院也没设置实验室呀。”杜士康微笑道,“是你的实验室散逸的气味损坏了安娜的健康。”马克·杰菲沉吟道:“这倒从没想到过。”杜士康拉了博士爬上阁楼,指给他看气窗周围的迹象。马克·杰菲问道:“杜先生的意思是要另外租房?”“再住在阁楼里,显然对安娜的康复不利。”杜士康说,“信谊药房现在已经做出了牌子,营业收入很是可观。再租一套房子供你们家居住没有问题。再说,业务发展了,库房也要扩大,阁楼正可以贮存药品。”马克·杰菲说:“我虽然搬来了霞飞路,可对周围并不熟悉,还要麻烦杜先生去找一所合适的房子。哦,要带一间书房的。我朝思暮想都想要一间自己的书房。”杜士康说:“我会找到一套符合马克·杰菲博士要求的房子的。”
两人正在阁楼上谈论,楼下忽然喧闹起来。杜士康走下楼梯,看见唐凤娣竟撞进大门,坐在店堂的地板上撒起泼来。悍妻的哭嚎引来了许多围观的闲人。杜士康慌忙上前搀扶,劝道:“有话可以在家里说,到店里来闹什么。”唐凤娣一瞪双眼,吼道:“你这棺材,你跳槽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放着好好的买办不做,却要到这野鸡店里来寻死。你要走死路,我也不要活了!”杜士康还要劝,唐凤娣爬起身要撞写字台的台角。杜士康看一时三刻无法收场,对尾随下楼的马克·杰菲说这女人你接待吧,自己一溜烟去找租房了。马克·杰菲上前说:“这位女士,坐在地板上干嘛?买错药了吗?请起来说话。”唐凤娣看杜士康不知去了哪里,一骨碌爬起身找人,嘴里咒骂道:“杀千刀的,你是吃错药啦!桑老板待你这么好你却辞职。
你被罗宋狐狸精迷住啦!”马克·杰菲皱了下眉头,说:“女士,你好像不是在谈药的问题。”“药——药,卖你的野人头药!卖你的迷魂药!”唐凤娣拍腿拍臀地跳,叫嚷道,“杜士康,你躲在哪里?你给我死出来!”马克·杰菲说:“你给我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唐凤娣接着咒骂:“你报警,我还要报警呢。你们把我的男人藏到哪里去了?”马克·杰菲拿起电话,拨打了巡捕房的号码。电话接通后,他冷冷地说:“信谊药房里闯进来一个疯子,请你们把她带走。”唐凤娣扑上来抢话筒。马克·杰菲推了她一下,唐凤娣便撒泼打砸起药柜来。法国警官带着一个印度巡捕及时赶到。马克·杰菲指认了唐凤娣。法国警官喝令她住手,唐凤娣听不懂法语,仍然胡搅蛮缠地撒泼。警官说声抓,印度巡捕便捉了唐凤娣,戴上手铐塞进警车呼啸而去。看热闹的闲人一哄而散。马克·杰菲捡拾了一会撒在地板上的药盒,觉得没趣,一转身又钻进了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