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比是一个“泯然众人”的小混混。就是那种你看不出他们中间谁比谁更烂或更蠢的小混混。而且,和所有小混混一样,他有一个漂亮女友。谁也想不通,那姑娘究竟看上他什么。那姑娘名叫玛丽娜,头发深褐,个子很高——比科尔比还高。每次我和哥哥迈伦在街上遇见他们俩,我觉得非常有趣的是,我总能看见哥哥缓缓地摇头说“不”。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真可惜,真可惜。”科尔比的女友肯定也觉得哥哥摇头的行为非常有趣,因为每次我们沿着街道从她和科尔比对面经过,她总会冲哥哥微笑。后来,不止于微笑,那姑娘开始来我们家,而哥哥开始把我撵出屋子。起初,她每次只待一小会儿,而且都是下午来。后来,她每次都待几个小时。所有街坊邻居也逐渐知道了这事儿,只有科尔比和他的笨蛋朋友克罗托钦斯基不知道。他们俩一天到晚待在波斯人开的食品杂货店外面,坐在倒扣的板条箱上,边喝雪碧,边玩十五子棋。仿佛喝雪碧和玩十五子棋就是生活的全部。他们俩往往隔着棋盘相对而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两人之间会累积起几千分的胜负比分——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会在乎这事儿。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你总会产生一种感觉:如果那个波斯人夜里不打烊,或玛丽娜不出现,他们会永远待在那里。因为除了玛丽娜或那个波斯人——他会从科尔比身下抽走板条箱——谁也无法让科尔比站起身。
自从科尔比的女友开始来我们家,几个月过去了。哥哥把我撵出屋的做法在我看来太过寻常,寻常到我以为他会永远这样做下去——至少,他在参军以前会一直这样做。后来,有一天,我和哥哥要去青年城。那里距我们家所在的拉马特甘[5]很远,有将近五公里路程。但哥哥坚持不坐巴士,非要步行,因为他觉得这是非常不错的赛前热身活动,会有助于他在青年城拍球锦标赛上的发挥。当时已是傍晚,我们俩身穿运动服,经过那个波斯人开的食品杂货店时,我们瞧见波斯人已做好打烊的准备,正在把拖地的脏水泼到店对面的树旁。“今天,您见过玛丽娜吗?”哥哥问他。那波斯人回以类似吮吸的声音——就算不懂波斯语,你也能猜到这是否认的意思。“今天我也没见到科尔比。”那波斯人说,“这是今年夏天他第一次没来我店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天气不错啊。”我们俩继续赶路。“我敢说,他和克罗托钦斯基肯定也去了青年城。”我说。“他们去哪儿了关我什么事?”哥哥没好气地说,“谁关心他们去哪儿了?”
然而,科尔比并没有去青年城。我知道他没去,是因为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了他,就在亚尔科恩公园的人工湖附近。他和克罗托钦斯基顺着小路,朝我们走来。科尔比拿着一根生锈的铁棍,克罗托钦斯基用手挠着头。他们俩没在说话,看起来好像正在用心琢磨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没有朝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没有朝我们打招呼。直到我们几乎要和他们擦身而过时,科尔比才开口说了句:“狗娘养的。”没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他就用生锈的铁棍打中了迈伦的肚子。哥哥随即倒在柏油路上,开始痛苦地扭动身体。我试图走上前去,扶他起身,但克罗托钦斯基从背后抓住了我。“你。”科尔比说着,连踢几脚,逼得哥哥翻过身来,仰面朝天。“我和女朋友感情好好的,你却把她偷走了。”他吼道,脸涨得通红。没等哥哥回应,科尔比就用一只脚踩住哥哥的脖子,把身体的几乎全部重量都转移到那只脚上。我试图挣脱控制,但克罗托钦斯基死死抓着我,毫不松手。“你知道的,戈尔德,你的行为违背了十诫[6]的其中一条。”科尔比咬牙切齿地说,“那就是‘汝不得偷盗’。‘汝不得偷盗’,可你呢?你压根儿不把这条戒律当回事。”“汝不得通奸。”我说。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瞧见哥哥躺在地上,眼睛开始往上翻。“你说什么?”科尔比问。在他转向我时,他施加在哥哥脖子上的重量减轻了一些。哥哥开始咳嗽并干呕。“我说,你想说的应该是‘汝不得通奸’。”我嘟哝道,“是十诫中的另一条戒律。”我暗自向上帝祈祷,迈伦能趁机站起来,把科尔比打得屁滚尿流。“就算是另一条戒律,”科尔比说,“你觉得有区别吗?你觉得因为这个,我就会把脚从你这个性爱狂哥哥的脖子上拿开?”科尔比再次往前俯下身子。“不,”我对科尔比说,“我的意思是,不是因为这个。不过,请你放了他吧,科尔比,他快窒息了。难道你看不出他快窒息了吗?”科尔比把脚从哥哥的脖子上拿开,朝我走来。“告诉我,戈尔德,你是一个好学生,对吧?我觉得你像一个好学生。”“马马虎虎。”我嘟哝道。“别对我说‘马马虎虎’这种废话。”科尔比说着,用手背拍了拍我的脸。我脑袋往后缩了缩。“你是个好卖弄的学生。”我瞧见,在科尔比身后,地上的迈伦正试图站起来。“那你告诉我,戈尔德,”科尔比俯身,从人行道上捡起铁棍,“你告诉我,对于违背十诫的惩罚,《圣经》里是怎么写的?”我默不作声。科尔比开始用铁棍轻轻敲打自己的手。“快点,戈尔德。”他歪着嘴说,“快告诉我,好让我知道,我脑子笨,在学校里不像你那么好卖弄。”“我不知道。”我说,“我以我妈妈的名义发誓,我真不知道。他们只教了我们十诫,仅此而已。他们没说违背十诫要受的惩罚。”
科尔比转向倒在柏油路上的哥哥,对着哥哥的肋骨踢了一脚。他踢得不重,而且很平静,就像无聊的人踢了一脚可乐罐。迈伦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仿佛连叫喊的力气也没有。我开始哭泣。“拜托,戈尔德,别哭。”科尔比说,“快回答我的问题。”“我不知道,你这个浑蛋。”我哭喊道,“我不知道违背你那些该死的戒律,要受什么惩罚。快放开他,你这个坏蛋,放开他。”克罗托钦斯基用一只手把我的胳膊扭到背后,并用另一只手打了我的脑袋一拳。“这一下是对你亵渎《圣经》的惩罚,”他厉声道,“而这一下——”他又打了我一拳,“——是对你辱骂尼桑的惩罚。”“放开他,克罗托,放开他。”科尔比说。“他是在为他哥哥感到难过。请告诉我,”他一面举起铁棍,一面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快告诉我,否则,我打碎你哥哥的膝盖。”“不要,科尔比,”我哭喊道,“求你不要那样做。”“那就告诉我,”科尔比举着铁棍说,“告诉我,上帝说偷别人女朋友的人应受什么惩罚。”“死。”我低声说,“任何人违背了这条戒律,都得受死。”科尔比把铁棍往后一挥,使劲扔了出去。铁棍最后掉进人工湖里。“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克罗托?”科尔比说,“你听见小戈尔德说的话了吗?他应该受死。这可不是我说的,”他指向天空,“是上帝说的。”他说话声音怪怪的,好像也要哭了。“行啦,”科尔比说,“我们走吧。我就是想让你听听小戈尔德说出谁对谁错。”克罗托钦斯基放开了我。接着,他们俩走了。离开前,科尔比再次用他那温暖的手背拍了拍我的脸。“你很不错,小伙子。”他对我说,“你很不错。”
在公园旁的停车场,我找到一个人送我们去医院。迈伦受的伤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身上留下一些瘀青,戴了两个月矫形护颈。科尔比没再来找哥哥的麻烦,也没再去找玛丽娜。玛丽娜和哥哥交往一年多,然后分手了。他们还没分手时,有一次,我们全家去加利利海旅游。我和哥哥坐在岸边,看着玛丽娜和我姐姐在水中嬉戏。我们看着玛丽娜晒成棕褐色的双腿溅起片片水花;她的长发向前滑落,几乎完全遮住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就在我们看着玛丽娜时,我突然想起科尔比,想起他几乎要哭的样子。我问哥哥是否还记得他们在公园里抓住我们的那个傍晚。哥哥回答记得。我们俩沉默了片刻,看着玛丽娜在水中嬉戏。接着,哥哥说他经常想起那个傍晚。“告诉我,”我说,“既然她已经和你在一起了,你觉得,那个傍晚在公园里的事儿值得吗?”这时,姐姐背过身去,举起双手,护住脑袋,但玛丽娜继续大笑着,用水泼她。“那个傍晚,”哥哥边缓缓地来回转动脖子,边说,“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抵得上那个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