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芳走进扶玉閤,便听到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放轻了脚步去看时,见容儿正侧身坐在榻上掩帕咳嗽着,手里还握着笔,不知在写些什么,远远看去,她每咳嗽一阵,那握着笔的手便颤抖着靠在案几上,根本无法继续下笔。
他摇了摇头,走上前轻抚着她的背,趁机夺过了她手中的笔,放到案几上,叹道:“唉,怎么半月不见,你竟病成了这副模样?御医不是说,只是风寒而已么?”
容儿乍听到他的声音,不免又惊又喜,一回头看到了他,她的眼神中也终于添了几分神采。可还未曾听她说些什么,她眼中的一点光芒便淡褪下去,复又蓄满了哀愁。赵德芳不忍见她这般样子,正欲宽慰她,只听她道:“德芳哥哥!我如今尚在禁足,你是如何进来的,咳咳……,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咳咳……,可此事本因我而起,只恐你为我再受牵连,惹得叔皇不悦。”
赵德芳这才不紧不慢地坐下来,微微笑道:“你以为我是如何进来的?没有叔皇作保,我哪敢违抗圣谕,我正是求得了叔皇的口谕,不仅赦免了你的禁足,还允许你搬到我的府上。你且放心,等离开这里,你的心情大好,病也就好了。”
久病半月,终于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容儿的眼底总算又聚起了光芒,不禁轻拍桌案,笑道:“叔皇竟能允准我离宫,这可太好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好想出去看一看。”
赵德芳在室内闲步一圈,又站在门口望了望庭院,似乎是在找寻什么,容儿正欲相问,只见玉莲已经端着药盏走了进来,行礼道:“殿下来了,郡主果然心情好了许多,奴婢给殿下请安。”
赵德芳打开药盏看了看,问道:“你家郡主为何会病得如此严重?既是风寒,可有按时吃药?”
“回殿下,郡主的药是按着御医的药方熬的,一日未曾落下,可……奴婢也不知,为何风寒会久久不愈,反而加重了,请殿下责罚。”玉莲说着便低下了头,一动也不敢动,倒是容儿主动走上前端过药盏,将汤药一饮而尽,又坐回榻上去拾那琉璃盘中的蜜饯吃。
赵德芳继续盘问道:“每日煎药的事,是谁负责的?”
“回殿下,是乳娘亲手负责的,乳娘说奴婢们年纪小,做事毛燥,不肯让我们动手,其实素日里,还是奴婢们服侍郡主多一些,乳娘常常不见人影的。”容儿听得玉莲颇有些忿忿不平的语气,若是在往日,她定会点着玉莲的额头取笑一番,可思及德芳哥哥今日种种举动,皆为试探自己的病情,不免心下亦怀疑起乳娘。奈何乳娘于自己毕竟有过数载照料之恩,这又是在自己的閣内,总不能因这些个三言两语打发了她。
她心下正犯难,便对上了德芳哥哥的目光,只见他眉头一敛,吩咐玉莲道:“你去收拾一下郡主的衣物,还有重要的东西,那些簪环首饰就不必了,到了我那里再行置备。这乳娘年岁大了,让她留在这里看守,你们三个跟着郡主,随我出宫。”
容儿将枕边的罗帕与玉环放入袖中,拢起案上的一摞经文,低头道:“旁的都不重要了,只是这佛经是叔皇要我抄写的,临走之前,还是交给叔皇过目……”
赵德芳一手接过经文,一手便虚揽着容儿往外走,道:“你如今病着,还是少操心为好,明日散了朝,我再把经文呈给叔皇。你再撑一撑,轿辇已在外候着了。”
兄妹二人各自上了轿辇,玉莲与玉梅、玉竹各挎着包袱跟随在侧,甫一出宫门,赵德芳便命小厮先去通报了夫人,又命轿夫加快脚程,直往府邸奔去。
“郡主!殿下,郡主她晕过去了!”赵德芳前脚刚下轿辇,后脚便听到一众侍女的惊呼,他顿时慌了神,匆忙从轿内抱起容儿,一心只想唤醒她:“怎么会这样,容儿,容儿!”见她仍旧昏迷不醒,他竟感到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焦月棻忙道:“清荷院已收拾好了,郎中亦着人去请了,殿下快将郡主送过去吧。”
郎中一番诊脉问询后,因不知郡主素日的药方,更不知郡主是何体质,光是斟酌着新的药方就忙了半日,到了点灯时分才敢退下。然而容儿服了药,一日里竟有大半日都在昏睡着,醒来时亦十分困倦,说不上几句话又睡下了,日日如此,不出十日便更加消减了,往日十分姿容,如今只剩下三分不到。赵德芳每日早晚皆来探视,见此情景,自然是万分焦急。
这一日,他又督着郎中请了脉,将郎中传到厅堂上,问道:“郡主自到了府上,一连服药数日,怎么这咳疾丝毫不见好转,人也愈发瘦弱了?莫不是先生的药有不妥之处吧?”
郎中行了大礼,答道:“殿下容禀,小人的确是按着治疗咳疾的药方抓药,可……如今看来,郡主殿下的病,恐怕不是咳疾这般简单啊……”
将一旁的侍女小厮遣散,赵德芳与夫人对视一番,叹道:“看来不出所料,先生有话,请只管明言。”
“郡主殿下似是中毒之状。此毒掺在饮食之中,逐渐增量,最初只与偶感风寒无异,接着便转为咳疾,久病不愈,以至病体瘦削,最终内里虚耗殆尽,便会香消玉殒……”
郎中说着,拱起的双手都颤抖起来,谁情愿被卷入这等宫闱秘事之中,保不准还要被灭口,想到此处,不禁为自己捏一把汗。
赵德芳已是又急又悔,他出入宫禁不是难事,容儿尚且在他的眼底下,不过隔了一道宫墙,隔了半月光景,便已到了命悬一线的境地,他只恨自己当日没有在大婚之后就将她接到身边,以致酿成了今日的祸事,叹道:“中毒……那可有治疗之法?先生若能救郡主,我必有重谢,还望先生倾尽全力!”
郎中顿首道:“殿下莫慌,小人近日翻阅医书,已寻得蛛丝马迹,只是郡主所中之毒,小人从未见过,只得姑且一试。倘若能够有人共同商讨,或许方子会更牢靠些。”
一时之间,赵德芳能想到的惟有大哥府上,便回握着夫人的手,道:“我这就着人去告知王兄,将王府的郎中都请过来。此事切莫声张,万事有我在,你先回去歇着。”说着,便到府门处吩咐管家速去郡王府。
不出半个时辰,管家已带着三位郎中入府,回道:“回殿下,王爷说,既然郡主眼下病势危急,这些郎中就暂且留在这里,郡主病愈之前,不必回王府。王府若有所需,自会去宫中延请御医。”
“好,我知道了,时不待人,几位先生快随我来。”
什么时辰了?将近正午了吧,容儿只觉得日头愈发毒辣了,府里传膳的侍女已经催了三趟,她仍在府门外左右逡巡着,想要再等一等。不多时,只听一阵马嘶声,果然又见到了那个飞驰而来的少年郎。他翻身下马,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她仿佛听到那坚实的怀抱里有力的心跳声,他低头附在她的耳畔,不知说了些什么。
画面蓦然一转,他已牵着她的手,跨过府门,穿过游廊,眼前出现了一个比御园还要广阔的花园,澄澈的湖面上矗立着一座水榭,水榭后的五曲桥又通向一座三层楼阁。楼阁的四周被各色花木围绕着,真是美极了!他一路牵着她的手,在明媚的春光里,他们二人跑着跳着,好似这世上再无旁人……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记忆的远去,他本就不大清晰的面容与日影混作了一团,更令她难以分辨,可他的声音却仍然真切,那一树树盛开的腊梅,还有眼前的府邸庭院,竟都像是涌入眼帘的真实图景。
容儿悠悠醒来时,只见眼前一顶天水碧的床帐,四面映着花枝的影子,这颜色倒是新奇,她抬手轻轻摸着帐上的花影,不禁“咦”了一声。这帐子,竟不是细纱的触感,倒像是纸质的。将纸帐撩起,只见床的四面立有绣着小桥流水、长亭古道、驿馆寒梅与风吹荷叶的屏风,床柱四角各摆着白瓷花瓶,皆插着盛放的碧桃。
原来萦绕于枕畔的,竟是桃花的香气,并非梦中之花,方才所见的一切,只是一个万分真切的梦罢了,思及此处,不免又令她万分怅然。
容儿盯着屏风的绣线细细看了半晌,眼下她整个人虽仍旧昏昏沉沉的,但仍旧记得那日德芳哥哥取了圣谕,带她上了马车出了宫,至于怎么下的马车,又是怎么来到这间屋子,她的确是不记得了。眼前精致的卧具陈设,不能不令她受宠若惊,恍若置身仙境,她素来知晓德芳哥哥,却不曾料到他竟将世间最上乘最新奇的物件,皆添置在了她的闺房里。
“一床明月盖归梦,数尺白云笼冷眠。”那是幼时学诗,她极为欣赏的唐人诗句之一,当时她曾经肆意遐想着,对德芳哥哥说:“月光与白云,此意境虽澄明皎洁,颇合诗人傲骨,可对着朗朗月光,只怕愁绪万千,孤枕难眠,未免太过清冷了些。这些文人恁般无趣,若换作是我,一定要天水碧的帐子,便是日月光辉再刺眼,亦能在帐中安寝了。”只是她一向知道德芳哥哥是最温和心细之人,却也没想到他能心细若此,这样的文人雅士情趣,若不苦费一番功夫,哪里能够轻易寻得,这样的一番摆设,亦足见得主人的心思玲珑。
容儿正在神思飘渺之际,只听得珠帘一阵响动,赵德芳缓步走到她床边坐下,关切道:“你终于醒了,怎么样,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摇了摇头,问道:“我……我睡了多久?我总觉得这些时日昏天黑地的,什么也记不得,只记得我们离宫的那一日……”
他斟了茶水端给她,叹道:“是啊,你病了这半个多月,毒入肺腑,已是元气大伤,多亏了王兄府上的几位郎中一同商议着,才拟出了解毒的方子,只是日后还得好生调养着。”
容儿将茶水饮尽,低声问道:“那……我中毒这件事,宫里是否已然知晓?叔皇他……他怎么说?”于她而言,他不仅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亦是她的姨丈,只是她接了永安郡主的册封,在人前不得不维护皇室,姨丈又登帝位,她才跟着德芳哥哥改口唤叔皇罢了。记得昔年潜去洛阳,还是姨丈好言宽慰姨母,又将她送回宫中,保她无虞。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要毒害自己性命的人会是姨丈,若是姨母尚在,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容儿思及此,不觉又添伤感,险些掉下泪来。
“叔皇必定有所耳闻。只是他从未向我和大哥提起此事,这件事究竟是何人所为,恐怕叔皇是有意瞒着,毕竟涉及宫闱秘事,不便明查……至于暗访么,我想叔皇心里已经有数了。既然他未曾怪罪下来,想必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你只管安心养好身子,旁的皆不必操心。”赵德芳知她素来心思重,又好生宽慰了半晌,容儿勉强安下心来,两人闲聊一阵,到了她服药的时辰,他便往赵德昭的王府去了。
容儿自觉病愈,心情大好,不过两三日之间,便已将德芳哥哥的府邸上下转了个遍,又因嫂嫂身子渐重,亦开始学着了解府中庶务,少不得从旁帮衬着。等到了七夕这一日,才终于求得兄嫂,能出府去街市上痛痛快快地游玩。
赵德芳的府邸毗邻御街,向南不远,便到了人烟繁盛的州桥地段。华灯初上,容儿初出宫禁,只恐找不到回府的路,并不敢走远了,只好在御街这一段路上漫无目的地游逛。
“公子好眼力,这摩睺罗是今岁新制的,模样新奇得很,买给小娘子,定能早生贵子!”不远处摊贩的声音传来,容儿凑到近前看时,见一位身着荼白色衣衫的少年公子,正仔细挑选着摩睺罗。她亦细细地将摩睺罗都看过一遍,拿起两个镶有玉石的喜笑颜开的摩睺罗,让摊贩包好,从玉莲手中拿过钱袋,笑道:“就买这一对摩睺罗给哥哥嫂嫂吧,希望嫂嫂能平安生下小侄儿,倒是和昔年大哥哥送我的那个摩睺罗很像。”
玉莲从摊贩手中接过摩睺罗,小心翼翼地放入袖袋里,笑道:“奴婢看着这些摩睺罗都差不多,分不出什么差别来。”
容儿正欲取笑她两句,眼光蓦然顺着那公子去取钱袋的手,瞥到了那与钱袋同系在他腰间的玉佩。呀,那不是自己的玉佩么!生恐一时看花了眼,容儿又侧过身子,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那的的确确是她的凤凰衔珠白玉佩,是她自小珍爱之物,那离了她三年的玉佩,此时此刻竟就在眼前!霎时之间,容儿又惊又喜,不免有些恍神,那公子却已经买了摩睺罗,径自往前去了。
“郡主,郡主,我们还走不走呀?”玉莲见自家郡主站在原地出神,只担心郡主身子不适,还想着要劝郡主早些回去,哪知容儿醒过神来,又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更令她感到奇怪了。
“公子,公子留步......小女子冒昧了,可否借一步说话?”一道温婉而略显急切的声音追逐着他,杨延昭蓦然回头,只见一位二八年华的女子,黛眉微蹙,朱唇轻启,她身着鹅黄绣清莲样的褙子,头上斜插着一根白玉雕牡丹的步摇,在月下反衬着清明的光亮,她的脸色在月光下亦显着有点苍白,倒真是个清丽脱俗的佳人。
他记起她是方才同买摩睺罗的姑娘,便行礼道:“在下与姑娘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容儿犹豫片刻,亦行礼道:“公子身上的玉佩,原是属于我的,久别重逢,怎能说是素不相识呢?”
延昭脑中“轰”地一声,似乎有流水一样的记忆冲破了层层浮冰,又涌现在眼前。潼关之下,他曾策马从一队辽人的轻骑中救出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把她送回了宋王的营帐。临别之时,她把贴身的玉佩作为谢礼赠与他,还嘱咐他在汴京一定要带上,当作相认的信物。只是过了三年,他怎么也认不出眼前温婉的佳人,竟会是三年前那个受惊非常的女孩子。
容儿见此情景,便知他回想起了昔日,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又见他抬手去解那玉佩,只恐他心中退却,要将玉佩归还,忙道:“今晚有幸重逢,实乃天公见怜。还请公子移步,到府上小坐可好?”
延昭不忍拒绝,微微点了点头,随着容儿往回走。容儿悄悄地向玉莲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会意,忙不迭地往府上报信去了。这下独留容儿一个人在前引路,心中自是万分慌乱。想起他方才买摩睺罗时,那摊贩提起什么“小娘子”,莫不是他已经有了家室?又想起他方才要解下玉佩,莫不是他心中另有所属,想要婉言相拒?一别三载,天各一方,或许其中已经生了许多变故,纵然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可又怎好亲自开口来问自己的婚事呢......一切就全仗德芳哥哥开口了,等走到府门前,容儿心里已经暗暗祈祷了千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