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小说写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因为我已经把一个人的孤独和挣扎推到了一个比较高的位置。我之所以继续写下去是因为我不能就此把一切抛下不管。
有一天,具体的日期我记不清了,好像还是五月初吧。有一天,下午,江维打电话给我,要我到马达的西湖茶庄去吃晚饭。江维说马达的事已了而且已经回到了西湖茶庄。江维让我穿得体面些。
我有点为江维感到悲哀,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答应过马达,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江维也是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都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多久没有穿着体面地外出了。当我看到镜子中那个穿着西裤皮鞋还打着领带的李四方时,感觉怪怪的,那种感觉,恍若隔世。奇怪的是,我对内心的感觉无动于衷,我甚至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笑。
我发觉我瘦了很多,削瘦的脸庞包裹不住口腔中的内容,牙床在嘴巴周围若隐若现。而胡子,长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自从欧阳雪出国后我就没有刮过胡子。说自己是野人是抬举了,说像个艺术家还差不多。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蓄胡子,这胡子跟爱情无关,跟欧阳雪更无关。我往脸上涂了很多兰亭男士洗脸奶,用刮胡刀在脸上来来回回拖了无数次才令到杂草一样的胡子只剩下根部。整张脸像涂满了薄荷一样凉兮兮的。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变得像以前一样干净的脸上,到处都是青青的,泛着阴冷的光。
再往头发上涂上一大把摩丝。头发闪闪发亮。
镜子前面插梳子的陶瓷筒里插着一支欧阳雪留下来的眉笔,我顺手拿起,往自己原本已经又浓又黑的眉毛上画了几下。就这轻描淡写的几下,我看到了一个神采飞扬的李四方,我整个人因为眉毛的轻微上扬而显得神采奕奕。
电话响了,是江维催我下楼。
下车前,江维交给我一份用包装纸包着的礼物,让我一会交给小朵,说是我俩一起送的。我看着江维说,好呀江维你想得真周全。
西湖茶庄已经将旁边原来那间装修公司成功收购并改建完毕,旧貌换新颜,门面比以前大了一倍还不止,连服务员也换上了统一的新的制服。
我跟江维站在门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达后来告诉我,茶庄的生意正在逐渐好转。
小朵出来迎接我们。她说马达正在里面一个包间里品茶。我听了小朵这话,心里骂了句狗日的还挺会摆谱。
小朵看望了一眼我手上那份包装鲜艳的礼物,脸莫名其妙地红了,神态也变得有些不自然。我把礼物双手奉上。小朵说,你们真是的,都老夫老妻了还搞这一套。小朵跟在马达的身边太久了,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也露几句东北口音的话。
我正琢磨着小朵话里的意思时,江维推着我向里走。
包间里,还有小林和小依。
马达看到我们进来,说他到厨房看看让我们先喝喝茶。
虽然我对万纤还是怀恨在心,但我还是问了一句:万纤怎么还未到?
我的话刚刚说完,他们三人一起看着我露出诧异的表情。江维打手势让小林和小依不要说话。小依靠在小林身旁作小鸟依人状。
江维说,四方你觉得万纤这个人怎么样?
江维这样问显得有些古怪。我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最近看了本关于玄学的书,觉得很有道理。万纤这个名字不好,首先,先万后千,是一个去势,不吉……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每当她平静的时候你就能感觉到她脸上的苦,这是她发自本身的气场造成的……
小林打断了我的话。他说,四方老师你在这个时候怎么还能说这种话?
江维接着说,四方你知道万纤现在在哪里吗?
我说,在佛山。
这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江维说,你继续说下去吧。
我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呀,今天你们一个个神经兮兮的,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小依说,四方老师你真是啥都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啥了?
江维说,马达和小朵今天结婚。
我说,什么?
虽然小朵要跟马达结婚是早已经知道了的事情,但猛一听到我还是受了点刺激。
小林说,马达其实早就出来了,在家里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啦。
我说,这些你们都知道怎么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你说马达躲在家里休养?
江维说,马达在里面受了点苦。四方,到了今天你还是执迷不悟,你想想看,是你先不理大家什么都不对大家说,还是我们大家先什么都不对你说的?
我看着江维,半天无言。心里面却在冷笑。
江维说,小林,你把万纤的事告诉他吧,看来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林说,万纤花了两万块钱,买钱金一只手和一只耳朵。万纤先给了五千块定金,说好了事成后再给剩下的一万五。去找钱金晦气的人跺下钱金的手后,实在不忍再割掉他的耳朵,刀在钱金的耳朵上划了一道血口后……
我说,万纤上哪认识了黑道上的人的?你们又怎么知道这些的?
江维说,四方你别打忿!一个人立志要报仇,什么样的办法想不出来,什么样的人寻不到?小林的爸爸是公安局的你不知道吗?
小林继续说,那个人拿着钱金的手去找万纤收钱——这也是他们交易时万纤提出来的条件,一定要那人把钱金的手和耳朵带来给她。万纤以没有完全完成工作为由拒绝支付剩下的一万五,那人说一只手加一只耳朵是两万,一只手就是一万块,那么万纤就还需要给他五千块钱。万纤就是不给钱,那人只好再次去找钱金要那一只耳朵。这一次,他被捕了。他把万纤供了出来,万纤于是就被捉了起来。
这个故事,简简单单,我却听得毛骨悚然。我说,怎么会这样?
江维说,所以你刚才说万纤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去你妈的江维,你他妈的还是个人吗?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我说,江维你他妈的真恶毒,你明明知道我恨万纤还故意引诱我讲那样的话,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万纤这样,是否就是你所期望的呢?
还好马达及时推门进来,给了各人一个台阶。他拍了我一巴,骂道:四方你发疯呀,这样说你江维大哥!
江维看着我,表情有些尴尬。
我说,江维,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却这样对我……我的情绪有些失控了,连说话也有些困难。
江维说,其实,我也有些恨万纤……
我站起来,把江维也拉得站了起来。我伸出胳膊,和江维拥抱在一起。我们以外国人的方式,紧紧拥抱在一起。
世界突然变得悄静无声。小朵推门进来的声音像尖锐的铁片划过玻璃。马达当即转身把门关上。从门外涌是来的嘈杂声再度被关在我们的世界之外。
小林说,过一段时间,我们也要结婚了。
在一愣之下,我和江维分开。我们看到彼此眼中,隐藏着无限情深。
江维、马达和我,三个好朋友,交换了一个相同的眼神,然后来了一个短促而有用的拥抱。我的目光停留在小朵的脸上,她也正看着我。我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马达的手,搭在我和江维的腰上,引着我们走到小林和小依面前。这时,马达招呼小朵过来我们身边。马达伸出右手,江维和我和小林和小依和小朵,都伸出手,六个人,六只手,交错搭接在一起。
马达说,今天我和小朵领了结婚证,只请你们到这里来吃顿便饭,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小朵说,小林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过一段时间吧。小依说。
摆酒席吗?江维问。
小林说,要的。
我说,什么时候?
再过一段时间吧,等天下太平了就把事情办了。
天下太平?马达问。
小依说,就是SARS过去以后。
小朵说,应该很快了。
万纤的房子装修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她父母帮她付了剩下的二两块钱工程款,然后再出钱把她向银行借的钱还清了。也就是说,万纤现拥有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虽然她暂时无法到那里去居住。
哪天我们去看看万纤吧。我说。请小林爸爸安排一下让我们见见万纤吧。
江维说,好的,我们一定要去看她。
小朵问我跟欧阳雪什么结婚。
我笑说,天下太平以后吧。
江维说,可是她到底什么时候回国呢?
我继续笑着说,天下太平以后吧。
天下太平!马达说,好一个天下太平!
上菜!马达说,兄弟们,亲人们,我们今天,不醉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