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小蓝回到家时是十二点差五分。
马琦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小蓝开门的声音,没有动,眼睛往门口的方向扫了扫,又继续看电视。小蓝一边换拖鞋一边问,马琦你是几点回来的?马琦说,早就回来了,哪像你,天天都是三更半夜才回家!小蓝停止了正要往房间里走的动作,似笑非似地看着马琦,好一会才说,狗屁!
小蓝扔下粗话后回房间换睡衣。小蓝这个人爱极了穿宽松的睡衣,只要回到家中,最紧要的是先换上睡衣。当初,马琦向她求婚时,她还有点犹豫不决,可是当马琦一气拿出一打款式各异的睡衣后,小蓝连骨头都酥了。所以,小蓝后来说,她是受了睡衣的引诱稀里糊涂地嫁了给可恶的马琦。
客厅里,马琦抬头望了一眼,望见小蓝的背影。他顾自笑笑,伸手往自己的头上挠了挠,顺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了些。不熟悉马琦的人对他的动作很是不习惯,好多人都说他的动作不连贯,像看影碟时按了快进键一样,经常飞快地从这个动作转换成了那个动作,中间一点过渡都没有。
你说,你是几点回家的?小蓝说这话时在马琦正躺着的沙发的边沿坐了来,并且暧昧地笑着用她的屁股在马琦的大腿上蹭了蹭。回来好几个小时了。马琦说,坐过去一点,别挡着我看电视!
小蓝的身体没动,她俯下身去,伸手插进马琦的头发内抓了几下,笑笑。马琦的头极快地一侧,说,去!小蓝的手却不放过他,顺势从头上滑到他的脸上,像大人抚摸小孩一样抚摸着她丈夫粗粗的脸。小蓝说,马琦你现在撒谎的水平真是越来越差了,你的头发还有点潮,你的摩托车还热得很!还说已经回家好几个小时!说罢,小蓝就到洗澡间洗澡去了,客厅内又只剩下马琦独自在看无聊的电视。
过了好一会,马琦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咧嘴笑了笑。类似的笑话在这对年轻的夫妻身上经常出现,闹笑话的大都是马琦。所以马琦有时候只好自我解嘲一样把脑袋从左边忽然转到右边,或者从右边忽然转到左边,说,啊,我真幸运,娶了个这么精明的老婆。
虽然,马琦从心底下都佩服小蓝的精明,但他认为,小蓝也只是精明而已,她一点也不聪明,所以家中的小事,马琦一概不理,大事一概不跟小蓝说。开始的时候,对于马琦这个不好的习惯,小蓝非常气愤,经常借故跟马琦提意见,甚至是摆出吵架的姿态,但是,马琦却不为所动,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没半点含糊的地方,小蓝于是就常常在母亲面前数落马琦的不是,有几次我也在场。后来,这样的次数多了后,不仅我们,就连小蓝本人也习惯了马琦这种自作主张的做法,不去理会了。
接着,马琦就回房间里睡觉了。
总的来说,小蓝是比较晚才回家的,但是,只要不是太晚,马琦都要等小蓝回到家里后才睡觉的。有些时候,小蓝回来得太晚了,都凌晨三四点了,楼下只要传来小蓝的摩托车声,也是会马上就醒过来,一个翻身就从坐起来,然后慢慢再倒下去,等小蓝回到家中后却装成睡得很香的样子,不让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醒了。马琦对别的事情并不敏感,唯独对小蓝的摩托车的声音特别敏感。
我是小蓝的大哥,许多时候,连我都觉得小蓝这个人有点没心没肺,有些时候,马琦的种种好处,连我都知道了,小蓝本人却还是一脸的无所谓。要知道,马琦是个惜言如金的人,平时很少说话,对别人好他不说出来,对别人有意见也不告诉旁的人,平日里只顾埋头做自己的本份。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小蓝一点也不笨,马琦是个什么样的人,马琦如何待她,她心知肚明,她只是装傻扮糊涂。在她那里,装傻扮糊涂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是不需要经过大脑的。大多数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这样,好像是刻意要跟马琦这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样。
小蓝洗完澡回到客厅内,第一件事是把电视的遥控器拿在手上。这是她的习惯。这时,她的头发还高高地盘在头顶上,垂下来的几缕头发软软地贴在脸上、耳际,上面还挂着一些水珠儿。小蓝这付模样,如果被我这样的轻薄男人看到了,大多会表扬她几句的,但马琦这样的男人却是不动声色,所以,小蓝经常在她大哥我的面前说马琦这个人一点情趣也没有。我则对小蓝说,如果小蓝你嫁的是大哥我这样的男人,以你这样的智力,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也是顾不过来的,知足吧,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小蓝在马琦刚才躺过的沙发上躺了下去,以一个很享受的姿态看电视。放广告的时候,小蓝起来,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红酒。她觉得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需要喝点红酒来助兴。也就是说,小蓝这天打麻将赢钱了,六百块。一个晚上六百块呀。而且还不是太晚,才十一点半就结束了。大多数时候,小蓝的搭挡是男性。男性在钱财方面总是疏爽一些的,比如赢了一千一百块,得六百块的一定是小蓝。这天晚上,他们赢了一千一百块,分到小蓝的手上是六百块钱。当然,六百块钱只能算是比较一般的,有时,他们一个晚上能赢一两千,小蓝向她们下手的,不是事业有成的人物,就是有钱有时间的二奶之流。
本来,我对我的妹妹的婚姻生活并不了解,是通过一个朋友的女朋友才知道了许多细节的。这个朋友是有老婆的,所以他这个女朋友应该是他的情人才对。这个在我们的朋友圈里不是秘密,据说他老婆也知道丈夫有这样一个情人存在的。至于我这个朋友使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令自己在家里红旗不倒,在外面彩旗飘飘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在杂志社里当编辑,主持几个专题栏目,其中之一是“心灵之约”,每次做这个栏目的时候都是请六位嘉宾到杂志社的会议室里讨论;讨论的内容大多都是情感类的。有一次,我们讨论的是“什么样的婚姻才适合现代人”。
这天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新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朋友带来的情人居然是我的妹妹小蓝的好朋友。准确说是麻将台上的搭档之一。她像小蓝一样,是没有正式工作的。不同的是,她由情人供养着,打麻将是为生活增添情趣,而小蓝则完全自力更生,有许多时候甚至需要为她们的家庭提供必要的援助,打麻将是她的生存之道,因为马琦最近两年来行了狗屎运,简直就是没有钱拿回家。
情人说,她最羡慕她一个朋友了,这个朋友与丈夫像两条笔直的平行线一样,互不干扰,互相理解,只有在双方都有需要的时候才很有效地纠缠一下。(众暧昧地笑)
我说,既然有时候纠缠一下,那就不是两条平行的直线了,按你的说法,这两个人应该是一条牢固的锁链(众笑)——可不可以讲得更具体些?
情人说,这个朋友结婚已经五年了,换过好几份工作,但总的工作时间全部加起来还不到一年,她不工作,据她说,她一点也不愿意工作,而她丈夫挣的钱不多,却是不管她。
那么,她干什么?嘉宾甲插话。
打麻将,她的职业是打麻将,她说她是为了麻将而生存。(众笑)
我一听,觉得有点意外,这不就是我的妹妹小蓝吗?这可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呀。不过我没动声色。朋友则在一旁偷偷地笑,还有点得意地朝我眨了眨眼睛。显然,他也知道情人说的是小蓝,他是认识小蓝的。
情人继续说,开始那三年,她丈夫挺挣钱的,就算她不工作,不给他做饭,不管家里的事情,他也是每个月给她二千块作家用,现在他挣的钱还不够自己花费,就干脆不给钱。
不错,她说的正是小蓝。
小蓝跟丈夫吵过几次,知道再怎么吵也是无济于事,也懒得再吵,反正她打麻将是赢多输少,完全可以让她像一个小资女人那样生活。
嘉宾甲插话:可是,她怎么能常常赢钱呢?
我说,有可能,有些人是专门靠这个维生的,这一行有许多旁门左道的东西——不过,这个问题我们今天不讨论。(众笑)
我知道,从某些方面来看,小蓝与马琦真的是天生一对,连我父母也是无法容忍小蓝像个流氓一样做职业赌徒的,可马琦对此不发一言。每天里,马琦早早起来到公司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休息天也一样。可能是马琦对小蓝太宽容了,所以有一段时间,小蓝总是怀疑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就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测试,然后有点失望地打消了她的怀疑。马琦对小蓝像完全没有要求一样,小蓝嫁给他后,比做姑娘时更自由自在,每天晚上,不到十二点以后不回家,有时候甚至天亮才回家。也就是说,小蓝家的床上永远有人,晚上马琦睡觉,白天小蓝睡觉。所以有时候,我有点坏坏地想,也不知道小蓝跟马琦之间的夫妻生活是选择在什么时间进行的。
可是,我觉得他们并不相爱。嘉宾乙说。
不见得,情人说,如果不相爱,他们为什么能容忍对方?(众点头表示赞同)
作为主持人,我觉得我应该结束个话题了。我说,这是比较特殊的一对,我们暂且不管他们之间是否相爱,总之,他们能长时间维持这样的关系,总有他们的道理——或者,这也是现在的年轻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也说不定——下面,我想再问大家一个问题:你对相爱的人的要求是什么?
嘉宾甲说,能跟我一起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共患难、同富贵。
嘉宾乙说,全心全意地爱对方。
情人说,像我那位朋友一样,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自由自在地这个那个。(众表示赞成,并鼓掌)
……
情人透露的关于小蓝的情况令我有点担心。
我都已经记不清楚,我有多久没见过小蓝了?三个月?四个月?还是半年?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但我们一年只是见那么一两次面。而事实上,我们的兄妹感情还是过得去的。或者,大家都是过于独立的人,大家的生活习惯、交际圈子又相差太大,所以才弄成了像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几天后,我约朋友吃饭。说好了,一定要他带了情人我才请客。我要从小蓝的朋友的嘴里知道更多她的消息。我不能让她知道,我就是她的好朋友小蓝的大哥。这是我跟朋友预先说好的。我说,我想做做一期前卫些的“心灵之约”,而她那天晚上提到的那位朋友,是个很好的原型,我需要更多这方面的细节。
情人说,完全可以告诉更多关于她朋友的事情,但是,我得了稿费要分给她一半。我说完全可以——你难道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吗?当然啦。情人说,要不然我也不会做他的情人了。
我哑然失笑。她这种意料之外的坦白,达到了意料之外的幽默效果。
朋友也在一旁咧着嘴笑。
我决定问得更私人化一些。我问,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做情人?情人耸耸肩,很美地笑笑,说,哪个说过要跟他过一辈子了?我呀,哪天找到个更好的,就一脚把他踢开!
我跟朋友都大笑起来。
晚饭的地点选在离我们杂志社几步之遥的牛牛西餐厅。我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个很小的房间,我们可以更近距离地交谈。
情人说,我假设我的这位朋友姓蓝,我们叫她小蓝好不好?
我忍住把谎言揭穿的诱惑,点头说好。
小蓝有几位打麻将的搭档,她(他)们有整套整套特殊的手势,她们依靠这些手势传递信息,自己需要什么的牌,几个手势下来,就完全一清二楚了。我们可以假设小蓝今天也在,我们四人正好凑成一桌牌。打牌时的小蓝和平时是完全不一样的,平时她的话很多,打牌时则半天不说一句话,她那么聚精会神,就好像打赢了一局牌就可以得到一幢房子一样。小蓝很不经意地,左手摸了一下耳朵。我们都不曾留意她这个小动作,但坐在她对面的搭档已经看清了,小蓝是用左手的食指摸耳朵的,那么,她需要一张二条。也就是说,这天晚上,小蓝的任务是赢钱;她的搭档可以赢,也可以输。结束后,他们会在回家的路上把赢得的钱减去输掉的再二一分作五。
这些我都略知一二,所以我打断了情人的话。我更需要知道的是,小蓝的私事。准确说,是小蓝或者她的丈夫,有没有情人,若没有情人,又怎么能相安无事?
情人说,他们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小蓝也从来都不说自己的事——不过,有几次,小蓝找不到好的搭挡,就把她丈夫带了去——却是输多赢少,所以小蓝说她丈夫真是笨透了,她跟谁配合都能赢钱,就跟他一起是输钱的。
我说,她们是夫妻,别人能跟她们一起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