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子花开,乡下的孩子会唱起他们的童谣:妹妹花,姐姐花,妈妈也是一朵花。什么花,那片花,妈妈就是稻子花。一片香,一片白,稻子花开沁甜甜。稻子花,饭饭花,妈妈就是稻子花……
暑去秋来,田里的禾苗不管村子里发生了斗地主的人事,也不知公社、县上、甚至于全国里发生了“红卫兵”文斗武斗的人事,它们获得了农民对它们拔草、施肥、灌溉的细心照料,只懂得感恩,扎根于土地,在阳光下、在黑夜里,努力地茁壮、拔节。原来整齐排列的队伍渐渐壮大,也拥挤起来。等中秋月圆,禾苗们一棵棵像孕妇一样都挺圆了肚子,正待花开。
“妈妈,禾苗都怀孩子了!”一个五岁的放牛娃,在田埂上牵着牛吃草,看见地里的禾苗,对埂上红薯地里劳作妈妈说。红薯地的几个社员听了都大笑。
一个说:牛牛,这个你都看出来了!你小花婶婶肚子里有没有怀孩子啊?
放牛娃说:你自己不会看呀?
社员们又笑。
李小花直起身子,在揩汗的间隙。用手摸了摸悬挺挺的肚子,骄傲而幸福地抿嘴微笑。也是,一个过门一年的新媳妇,能按时腆着大肚子,是做女人的骄傲,说明男人的种子及女人的生育一点也没问题。就像此时田里的禾苗,哪个庄稼人看了不开心呢!
然而此时,傍晚出来散步的癫婆张小红,却让村民不齿,甚至远避。她也腆着一个大肚子走来走去。但她没有嫁人,也不知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这在乡下,是奇耻大辱的事。如果她不是疯了,可能早跳水库寻了短见。哪还能腆着肚子,光明正大地散步呢?也是因为她疯了,连肚子里有孩子都不清楚。
她见人就嘻嘻笑。在没怀孩子之前,很多人会搭理她,她现在这个样子,招来的不是一脸的冷漠就是满眼的蔑视。这让小红癫婆有时感到失落,且疑惑不解——到底怎么啦?哪里没做好?脸上的笑意不够甜?
但她很快忘记了不快。依然快乐着,依然在机耕道上散步,吹一阵一阵的秋风,看一片一片的稻浪。
“小红癫婆,谁播的种啊?”有一日,牧童石头在大人的挑唆下,指着她的大肚子问。小红癫婆只傻傻地笑,连自己的大肚子看也没看一眼,没搭理石头,继续闲步。没有得到答案,大人小孩都很失望。
村子里,唯一痛心的是雷三阳。但他再也不敢去关心、甚至口头议论她。自己的老婆小花已经给他怀上了孩子,给了他天大的幸福。这个远亲表妹怀的是谁的种,与他均无关系。背地里,他揪心的是,那个光棍“烂封箱”竟然也对这个疯婆蔑视、冷淡及远避起来。如果张小红怀的是他的种,就应该负起责来。带她回家,让她有个着落。
听人讲,小红癫婆犯错误的父亲活过来了。活过来了,没有了工作,每天待在家里,却将这个疯女儿赶出了家门:不给吃,不给住,也不准家人去看望她——他要让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儿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离得远远的,不要让人看见,甚至早日去死。
然而疯掉的张小红不知羞耻,哪管什么伤风败俗,也讲不出谁做的事。每次回家,她站在家门口,看见自己的父亲,就像仇人见面,对她恶脸相向,暴跳如雷,甚至鞋棍相加。她总是疑惑——怎么家就忽然要她了呢?怎么亲人都不认她了呢?连母亲的面也见不上。
她先伤心哭泣,哭过之后就忐忑,用不正常的脑袋去找答案,却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她像一条没人要的流浪狗一样渐然与自己的家及家人生分起来,不再进家门,少去村子里,逐渐离开,越离越远。即使这样,她依然不知是日渐隆起的肚子害了她。
她是住在哪?吃什么呢?雷三阳只能心里问。去年机场寻找张小红,老婆原谅了他,说明她心地也不坏,现在再去询问张小红的三长两短,就是自己没事找麻烦了。女人,乡下女人最忌的就是男女之事。他懂得收敛。
张小红依然散步。就说明她没饿着,也说明有住所。至于衣服,没有原来那么光鲜、多样,却也干净,好像过着正常人的日子。这也让村民们奇怪,难道真有人照顾她?而且都猜测,她就是住在飞机包里,或者部队农场的哪间牛栏猪圈里。有人看见她总消失在南边的机场里,也总从那边出来闲步的。
既然有人照顾,雷三阳就不用操那份闲心了。在某个早上,李小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喜得他从早笑到晚合不拢嘴。在乡下,孩子就像父母的一粒种子,将来就像稻子一样会生长、成熟、及至繁衍。
张小红似乎不知临盆生娃之事,每天身着宽大的解放军衣服及裤子,都是男装。也没见她手里编制幼儿的衣物。有时,肚子里的孩子踢她,她都莫名其妙地看着肚子半天,碰见了人,惊恐地对人大喊:救我,我肚子里有妖怪!
好心人告诉他:不是妖怪,是孩子!她疑惑说:我还没嫁,哪来的孩子?让人哭笑不得。
只要天气好,她照例出来闲步。碰见军队列队经过,便驻脚欢笑,双眼放光,在人群里寻找她要找的人。
这就让村民怀疑孩子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
“小红癫婆,有没看清哪个是你老公?”有好心的妇女对她这样说,“只要你指出来,我们就给你讨公道!”
在我们共产党领导的军队,历来军民鱼水情深,只要她指认出来,就不愁没人管她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了。然而,张小红只会傻笑,甜甜幸福地傻笑,也许她觉得每个军人都是她心里的爱人,指认不出,也不指认。好心的乡下妇女就再也没工夫理她了。
肚子越悬越高,里面的孩子怕惊扰自己的母体,总是安静地呆着。即使他很想跟母亲交流,也不敢。每次的一个小动作就会让她惊恐万分、久久不平。他是感觉得到的——母亲并不喜欢他的存在。如果有眼泪,他会在肚子里为这个母亲、为自己——流淌,哭泣。
可能在里面待久了,也可能是冬雷吓了孩子一跳,还可能是路上的行人的高声话语惊扰了孩子,他忽然想从母体里出来,便憋了劲用力开门。
那天,张小红分娩的情景就如下了:
机耕道上,晌午的天色昏暗,张小红忽然捂着肚子,渐渐坐在了地上。几个休工回家的的妇女知道了她要分娩了。这个时候,谁都不计嫌,赶紧放下手中的担子,将尿桶放在前端拦路,将竹箩放在后端阻道。脱下身上的外套,用来垫地或裹婴。路人看情形,谁都知道有人在路上生孩子了。这是乡下常见的事。这一次,是癫婆张小红在路边生孩子。
“小红,小红用力,用力,别怕!是小孩,不是妖怪!是孩子!”
“啊——啊啊!啊——啊啊!”机耕道上传来张小红惊恐的抗争声。
“用力,用力,别怕!是小孩,哪来的妖怪!”
一会儿,哇哇哇,婴儿的啼哭应和着天上的冬雷振人耳膜,响彻云霄。
“招娣,瓷片洗好了冇?拿过来!”
“墨汁草搓好了冇?用嘴嚼,快点!”
“你们,做了女人都学着点。接生就这样。好了!好了!这只骚鸭公的嗓门蛮大!五官蛮端正!是谁的种呀!”
“哎呀,小红癫婆生出的崽——蛮俊!”
哇哇哇,婴儿不顾一切地哭豪,他这时候要的是母亲的安抚及乳汁。
“小花,你过来。教一教这个骚鸭公吸奶。小红的奶水还没来。你害什么臊?那么多奶,别胀死了你!”
李小花扭捏着过来,背着身子,撩起衣襟,将母乳塞进了婴儿粉嫩的嘴巴。婴儿顿时安静下来了。婴儿无师自通的吮起了母乳。四处也一片安静下来,连天上的冬雷,也跑得无踪无影了。但天,却下了小雨。
“这个骚鸭公,还蛮晓得!桂花,拿块雨布来,别让母子淋到了雨。”
生下孩子,小红看见是正常的婴儿,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幸福的笑。在她看来,不是妖怪了,放心了!自己吓了自己很长一段时间!
“小红,你住哪里?我们送你回家。”
小红抱起婴儿,想自己回去,脚有些发虚。让这几个乡下妇女不放心,天还下着小雨。
“你不说,我们不给你孩子!”
一说不给孩子,小红癫婆惊慌起来。她往南指,在几个妇女的陪同下,回“家”。
就这样,小红癫婆在路上分的娩。也就这天,她的吃住全暴露了。
她就住在军民结合部的飞机包旁,一个废弃的碉堡里。外面有繁茂的杂树挡住了路人的视线,一条巴掌大的路现出来,一定是张小红踩出来的。
“什么人?”哨兵听到脚步声,警惕地喝道。过来一看是张小红,怀里还抱着孩子,身后的乡下妇女都快淋湿了,就默认她们入内。
“家”里面干净,还有军用被子及床单,军用水壶及口盅,门口还有一个能放水的水龙头,连水她都不用挑。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比乡下的土房子好多了!只是小孩的东西——尿片裹布、衣服鞋袜、茶油黄丹,一点也没有准备。
“回去,我们每家凑一点过来。造孽啊,小红癫婆!”民间接生婆话一出,几个妇女的眼泪就跟了出来。刚才大家紧张得没想那么多,这下心放下来,大家都为这个天聋地哑的癫婆拘一把眼泪。
“嘿,你过来!”有人向哨兵喊话。
哨兵过来,一脸的稚气,像个初中毕业生。严肃的样子让人想发笑。
“她是你藏的老婆吗?”
哨兵紧张又严肃地摇头。
“你知道谁是她男人?”
哨兵还是摇头。并警示说:“你们赶快离开!”
……
张小红的住宿暴露了,还连累了一个班的解放军。
以往,张小红的住宿隐秘得像杂树丛中的一棵小野枣,开花结果没人知。现在,婴儿哪时不高兴,忽然哇哇地大哭,惊动了来查岗的指导员。听说,指导员走近一看,懵了——在他的辖区竟然跑出这档子事。
“你们知道吗?这是军事要地!
你们看护的比我们,我们一个连的生命都值钱的飞机!
你们的警惕性就这么高?
谁同意的?谁搭的床?谁送的三餐?三餐又从哪里来?
哪些人知道?为什么不报告?”
整个班的人,出岗的被另外一个班的人换去站岗,现在均站在连部办公室接受调查、训话。指导员一连串的责问像打出的一盒机关枪子。不,眼光比子弹还更有杀伤力,一个班的人,没有人敢迎对这样的目光,全昂头下视。
静场。
良久,只有连长嘴上的烟在吱吱地响,浓烟一阵一阵滚腾,像引爆了炸药包,而每个人的耳朵都被震聋了。他的沉默比爆发更可怕。
“报告,我第一个知情。是我授意的!请处分我一个人!”班长刘强挺了胸膛严肃地回答。
“少不了你的处分!你的兵役期满,现正为你的延期发愁!你在自己坑自己!”指导员严峻地说。
这是最惨的处分:离开军营就一辈子别想回来了。如果像他,一个全优的班长留下来,就有机会获得提干。
“我,愿接受处分!”班长再次洪亮地回答,虽然他后面的话音已有了哭腔。
“报告!是我的责任,与任何人无关!请处分我!”班副大声说。
“吴家祥,如果牵头的是你,也是自毁前程!上下都推荐你上大学!”指导员严厉地说,即儿又问:“那你为什么收留她?”
“她是我的姐!”
“你姐?你家在安徽,怎就跑出一个江西姐来?”
“报告,十年前,我姐出去讨饭,就再也没回来!那天,我站岗,她蹲在地上哭,我用手电一照,好像找到了——我姐……连长,指导员,她和我姐长得一样!她,又无依无靠,头脑,又不正常!我……”班副挺着坚硬的胸膛,包含泪水说不下去了。
“她是我的姐!”这时,全班异口同声说。
“呦呵,还齐心了呢!你们知道她是疯子吗?”
“知道!”全班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知道她怀孩子了吗?”
“知道!”还是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知道她怀了谁的孩子?”
“不知道!”
“你们就不怕她讹上你们吗?”
“不怕!”
“那你们现在怎么办?还多了一个孩子!不是狗,是人啊!”指导员说到人,话软了下来。
即儿他又说:“你们为什么不报告,私自处理这样的事情呢?做得好,大家没事;做不好,就是破坏军民关系!现在捅了篓子,怎么收场?老百姓说我们私藏民女,还生了娃!谁顶得住?”
“所以我们就自己做主,不连累你们!”班长班副同时说。
“不连累我们?我们是谁?你们是谁?”指导员又问。
静场。
“好!就你们的心好,我与指导员的心都是铁打的!就你们能担当,我们就是缩头乌龟!你们只看到你们班,没有排,也没有连!没有集体观念!”连长板着的脸缓和多了。
他喷了烟说:“事情基本有个了解。班长班副留下。其他人,向后转,齐步走!解散!”
三天后,张小红搬家了。搬到了附近的部队养猪场。也是军民结合部,远离了飞机。一间猪场小屋,门对着老百姓那边开。
连队按时有人送来油米柴火。送物品的是解放军军医,连长的爱人。连长下令——不准连队的任何人去探视。因为张小红成为母亲后,整个人渐渐变得丰腴及美丽,她给孩子喂奶也不回避任何人,那对奶子雪白而饱满。他不想任何人犯错误。
张小红在军医的指导下学会了给孩子喂奶,也慢慢学会了生火做饭。孩子闹时,也给怀里的婴儿哼歌——
妹妹花,姐姐花,妈妈也是一朵花。什么花,那片花,妈妈就是稻子花。一片香,一片白,稻子花开沁甜甜。稻子花,饭饭花,妈妈就是稻子花……
一个月后,班长退伍。他离队时,只看到了张小红奶孩子的背影,但他很满足。
半年后,吴班副保送上了大学,他将自己的所有全托军医送给了他的姐。
连长和指导员送他上车时,他几度哽咽说:谢谢连长、指导员!感谢你们帮助我姐!
连长、指导员向他挥了挥手。
“她是我的姐!”——那句全班异口同声的话,总留在连长及指导员的耳朵里。
那声音响亮、整齐、坚定,包含着人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