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开衣橱的当儿,我又看到了那件衣,粉色的红,上面有碎碎的小白花,野生蔷薇般地,一小朵一小朵极认真地开着。是十来年前流行的乔其纱面料,轻软柔滑。记得,那是他出差路过上海时给买的,为了去买这件衣,他错过回家的车,又没有多余的钱可以住旅馆,只好一个人抱着衣,在上海的车站静坐一夜。
但某一年夏天,再翻它出来,却惊觉,不能穿了。衣还是那件衣,而我,早已不是那个青葱一样的我了。我的世界,已开始告别粉色的红,那件衣,便成了真正的旧衣。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已拥有若干的旧衣。搬进新居那天,婆婆帮我收拾衣物,看到那些我不再穿的衣,花花绿绿摊了一床,遂好心好意地跟我说,你现在又不缺穿的了,这些旧衣,就送了人吧。
嘴里面答应着好啊。盘腿坐到那一堆花花绿绿们中间,心里突然长出无数的触须来,茑萝似的,柔柔地拂动。我摸摸这件,抚抚那件,每一件衣,都曾跟我肌肤相亲哪,哪里还舍得送人?不舍得就是不舍得啊。
我想起六月天里,母亲晒伏。母亲搬出沉重的红木箱子,那只箱子,平日里母亲是给上了锁的。它总逗引我作无数遐想。此时,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母亲打开箱盖,扑面而来一阵樟脑丸味,箱里的秘密,则全部暴露在阳光下了。是一堆旧衣。
母亲一件一件地抖落,神态安详。我跟前跟后,我看到一件草绿底子上散落着红红圆点子的衣,觉得好看得不得了。问母亲是谁的。母亲轻轻抚,说,嫁衣呢。不懂。我转而去看一件红肚兜,上面绣着两枝荷和一条小金鱼,惊奇地拿在手上看。母亲说,这是你外婆给你绣的呀,是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穿的啊。哪里肯信啊,衣服这么的小,我怎么能穿上?母亲却不管我信不信的,自把它晾到绳上去。不一会,院门前的几根晾衣绳上,就成彩色的河了。
这个时候,我最乐了,穿行在彩色的河里,从衣服的间隙处抬头望天,天空,是那么蓝的一条条啊,像飘着的蓝带子。母亲在远处叫着关照我,别把汗蹭到衣服上。
太阳下山之前,母亲会把那些旧衣,又一件一件认真折叠起来,放进箱子里,“咔哒”一声再给上了锁。那时不明白母亲的慎重其事。母亲其实是在收藏日子啊,不但是她的日子,连同我们的日子,也一并收藏了——那些有着古老爱情的日子,那些像小鸟似的成长的日子。
现在,我也有了专门的衣橱来收藏旧衣,在每年的六月天里,也会像母亲一样,把那些旧衣捧出来晒太阳。
也有这样的时光,一个人关紧房门,把那些旧衣一件一件拿出来,对着镜子比照。这个时候,便听到有溪流,从我的指尖下缓缓流过。而后汇聚成一条河,那条河的名字叫——岁月。
一个女人,一生若没有首饰点缀,那么其一生,必是苍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