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里面,月季的名字,是比较土的一个。它的花期极长,除了隆冬,几乎月月开花,季季芳香,干脆就叫了月季。这好比乡下人家,生的孩子多,丝瓜藤上结着的丝瓜般的,一个挨一个,也就不那么“重视”了。孩子哇哇啼哭着出来,又是一丫头片子。做娘的虚弱地说:“给娃儿取个名吧。”做爹的瞟一眼,顺嘴丢出个名儿来,就叫小草吧。叫菊花吧。叫叶子吧。
命贱吧?是的,有点。家徒四壁,从小缺衣少食,泥地里滚着爬着,被风吹着揉着,被太阳烤着晒着,皮肤粗糙黝黑。可是,却特别皮实,连小感冒小头疼的也极少。这样的孩子,容易成长,且长大后,经得起岁月磨难,纵使遇到再大的坎,她也能咬咬牙跨过去,心怀感恩,尽力吐露着生命的芬芳。
月季如人,也是这般的命贱,却顽强。那时,放学的路上,要经过一苗圃,里面长满花草。常有花探出墙头,逗引着我,冲我妖娆地笑。于是有那么一天,我趁人不备,很不女生地翻越墙头,爬过围墙去。好大的地方啊,足足有好几亩地。叫不出名字的花真多,但一眼认得月季的,颜色极是出色,单单红色,就有若干种:大红,粉红,橘红,绛红,玫瑰红……我很奢侈地左挑右选,俨然花的主人。我最后挑了一棵粉红的,挑了一棵鹅黄的,连根拔起,塞书包里带回家去。花枝上多刺,刺大且硬,我的手,被刺破好几处,当时是顾不得的。
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整地,挖坑,栽花。地是不紧张的,屋门口随便挑块空地儿就成。我挑了正对着大门的那块,拔掉里面长得好好的两棵茄子。祖父在一边看见了,说:“春天栽花才能活的。”我不信,我说秋天也能活的。
月季栽好,才觉出手疼,疼得钻心。晚上母亲回家,拿缝衣针,就着煤油灯,从我手指上挑去三四根刺。母亲边挑边责骂:“怎么这么野,丫头没个丫头样子。”母亲也心疼被我拔掉的茄子。我抿着嘴笑,不回嘴。我想着门前的灿烂,偷乐,啊,一棵粉红,一棵鹅黄,真开心哪。
月季却萎了,好像很不满意我替它挪了地方。有大人给我出主意,说用河里的淤泥护着它,它就能成活。我赶紧跑去河里,挖了满满一脸盆河泥。隔天看它,它竟活过来了,花朵儿开得喜盈盈的。就这样,它在我家屋前定居下来,边开边谢,边谢边开。我看着月季,渐渐长大。后来,我离开故土,在异地他乡安营扎寨,从此,故乡隔得远远的,月季还待在老地方。月季还是月季,一年又一年。
回老家,父亲或母亲,总要指着门前的月季对我说:“看,你小时栽的月季。”这是我和父母间保留的对话。我鼻子就有些酸酸了,我说:“它咋还开这么多花呢。”
它的花,一点不见老,还是一团粉红,一团鹅黄,豆蔻年华。
一颗不肯老去的爱美的心,到这时,终于有了靠依,且是不动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