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苍凉而悠长的哀乐飘过来了,又有一个人走完了生命的历程。人类是什么时候开始用音乐送人走上天国之路,让人生最后的一站里也能浸泡在音乐的旋律中的呢?音乐或许是我们人生唯一的不变的伴我们始终的东西。
红尘已久,对什么都会有一种沧桑与无奈,可是对于音乐,那符咒般能操纵人的心灵的音乐,却总是让人沉醉,让人从中感受到生活的演绎:苦难的,欢欣的,难忘的,迷惘的,生命的得与失就在这样的演绎中变得平和而纯粹。所以无论是不曾灿烂的却曾经年轻的年代里,还是有了沧桑有了无助有了失落的现在,独坐一隅听音乐缓缓地飘荡是我长新不变的节目,而不止一次拿起笔写音乐给予我生命的体验也是我长新不疲的命题。痛苦的是,当这些命题变成铅字后,又让人难受不已,我为自己写不出音乐的那份美妙而羞愧。或许是语言的排列组合难以企及音乐的浑然天成,音乐是天籁,是得天地之灵气而凝成的精灵,任何逻辑的方式都无法达到它那理想的层面。
多少年了,还是我那懵懂无知的儿时,午夜梦回,我竟被一支二胡曲所唤醒,那声音是一种问天问地的低语,是一腔人与自然相依相携却又无奈与忧伤的缠绵,是一种与当时我所理解的全国山河一片红的乐曲截然不同的旋律。这种旋律,是在向我发出遥远的呼唤。我不顾十岁女孩对黑夜的恐惧,竟赤足跑出了房门。在宿舍大门外我看到了一个老人,那音乐就是从老人的指尖上流出来的。
天上有些稀稀疏疏的星星,但没有月亮,黑暗中无法看清老人的脸,只看到老人一耸一耸的肩和佝偻的背,关闭的大门让我无法接近老人,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凝听着老人的音乐,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听着听着,我感觉自己与老人同行了,老人拉着我的手,走过山冈,走过河流,走向那看不见的远方。
次日,我的家人为我蜷缩在大门角落里睡眠而诧异,认为我得了“梦游症”,可是我却从此开始了固执地在大街小巷寻找这位老人的过程。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支曲子叫《江河水》。
后来读到了罗曼·罗兰的音乐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时我还只是初通文墨,但镌刻在他的小说里的一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灵:“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时,是你将死而不至于死于恶死之时。”我久久地玩味着这句话,想象着莱茵河水和我家乡的河流一样荡漾着碧波,从而不自觉地想起儿时外婆搂住我哼的那些无字的歌。
在那四壁透风的茅屋里,远离父母,饥饿与寒冷让人无法入睡,外婆的歌声是这时响起的,那声音苍而不凉,婉而不转,让人感到生命是悠长悠长的河,我就在这样的旋律里慢慢地睡去。是不是人的一生总有某种音乐和着我们的命运相起伏,而从中一定是以某种基调绵延而去的呢?
自此对于音乐就有了一种很深很深的意义上的痴迷,以至于开始想象在日后,如有人想携我的手和我一道度过此生的话,这个人首先应是一位音乐人,我要在他那如水的音乐里荡漾。可是命运没有让我与一位音乐人牵手,没有音乐氛围的婚姻城堡是怎样的黯淡和冰冷啊!终于有一天,我离开了这座城堡。
苍茫之间,音乐把我引领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望无际的沙漠组成了最雄浑的天造地设的风光,而一袭白帽白袍的穆斯林老人扪胸高唱的身影,组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人与自然的剪影。霎时,我泪流满面。那叩天问地的古老而悠久的旋律,一下子扯出了人类生命的庄严与挣扎,我感觉自己的体内开始汹涌着一道奔腾的河流,那是一条找到了大海入口处的河流。
时至今日,我仍踽踽前行,但音乐却始终滋润着我,为我渲染和沉淀着生活中的悲欢离合,让我觉得活着的不凡。
有一天,一个女孩对我说:“我爱你,等你老得没有牙了,我依然会在你没有牙的脸颊上印下我因音乐而感动的吻。”我一点也不因为这个女孩这样爱我而受窘,只因那女孩和我一样酷爱音乐,天生地爱,简单而赤裸裸的爱,从来没有想过去做个音乐家和歌星。很多时候,我们肩并肩地坐着,音乐如水一样漫过我们的全身,音乐中的我们眼前闪耀着诗意的光彩,从而,我们彼此都深信,在音乐的远方,必是一份脱俗的爱情。
由于对音乐的这份毫无杂质的爱,音乐就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与心灵进行共鸣。凝听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田园交响曲》,心里总会升腾着宗教般的情感,对于命运,对于信仰,对于处境乃至终极关怀都镀上了一层神圣的色彩。有时感到自己是迷路了,可是迷路也好,在迷路的地方我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风景,从而有了一种到哪儿都可以歇息,哪儿都可以成为家园的坦然与随意。
有次在音响店入口,“Say you say me”的曲子让我一下子停止了前行的步履,我感到生命真是一个巨大的荒原,人与人相遇相知是多么偶然与不易,我就这么呆呆地听着,无法对此作出更多的诠释。一曲听完,我不由分说地买下了这盘CD,遗憾的是,好久好久,我只能轻抚这盘CD,想象那旋律给予人那种冥冥的却又是汹涌的诉说的渴望。因为在那时,我还买不起放CD的音响。
音乐是上天给予我们人类最博大最美妙的东西,所以音乐的力量也是任何一位数学家、物理学家无法计算出来的命题,优美的《韶乐》曾让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两千多年前的楚汉之战,使楚军溃不成军的竟是“四面楚歌”;一位妇女车祸后昏迷不醒,所有的药物竟没有她喜爱听的音乐奏效;据说美国的“乡村音乐”的旋律,使多少人不忍目睹污浊嘈杂的现实从而弃世而去。
而让我具体感受到音乐的力量是在乘一辆“大巴”翻越唐古拉山的途中:在海拔5000多米的雪山上,严重的缺氧与高寒让人感到自己已走进了死亡的幽谷。就在这时,司机打开了车上的音响,音响里响着的是一首很缠绵的歌:“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这种很年轻很现代的爱情旋律使我一下子回到了玫瑰色的少女时代,一个男孩用自行车载着我在马路上飞奔,面前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坡道,我说我下车吧,你会踩不动的,可是那个男孩却说:“不,任何事情都有个限,过了限就没有限了。”对,过了限就没有限了,我有力气直起身子望着窗外了,窗外,厚厚的冰块闪着寒光。唐古拉山被我们踩在脚下了,回过头来看同车的人,他们都在凝听音乐,那被极度缺氧憋得惨白的脸上,一双双眼睛闪着生命的光芒。
据说,每一次翻越唐古拉山,司机都会打开音响,音乐在这个世界的屋脊上,展开神奇的翅膀,引领人们战胜艰辛战胜险阻战胜冥冥不可知的磨难。这样的司机当然也是音乐的信徒。
按理,我已经走过激情狂热的年代了,但摇滚乐也是我的最爱,在摇滚的激越与狂放中,宇宙是博大的,人生是自由的,思想是奔放的,青春在焕发,理想在闪光,普通的忧伤与苦难在这节奏里烟消云散。我不止一次对我的那些产生了忧伤的朋友说,来听一曲摇滚,来随摇滚而放纵全身,放纵过后竟是无比的轻松与健康……
又一阵哀乐飘过来了,一棵树终于落掉了它最后的一片叶子,骨骼般的庄严就凸现了,人死人生,哀而不伤。只有人类才这么大度而从容。凝神远眺,那些个音符在我们头上旋转。亡者的灵魂在缓缓地飞升,那条人世的不归路在那些个音符中洁净而绵长。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时,是你将死而不至于死于恶死之时”,我终于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音乐无疆,音乐会一点一点把人类的灵魂纯洁,让人类变得高贵。
永远的音乐,永远的世界!音乐会把我们带进天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