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花了两个小时时间过了沼泽地,再往前走一截子土路,就到进山沟的沟口了。
沟口的大模样和我离开的时候差不多,但两边的山脚被水势冲刷成了高高的笔直悬崖,沟口左侧半山腰的那个九层楼塔没有了,老伯说,早被军部的人炸掉了。不明白那座塔挡了他们什么路,为什么要炸掉。
清清说:“爸爸,有一群人出来了。”
我们往山沟里进,迎我们的是一群老人小孩,他们一直待在山脚底下的阴凉处,等着两个老伯的音信,两个老伯带着我们六个人过了沼泽救济他们。
跑在前面的是一群孩子,啪啪哒哒的脚步声后面扬起一股白尘,把走在后面的那些老人掩住了。
“儿子,把头发竖起来下一场雨。”我说。
水孩子的头发高高竖起来,水线冲天上去,两边高山夹着的这段山谷中突然下起一场大雨,吓得跑在前面的这群孩子又贴身躲在悬崖下。
“儿子,收水,他们好像很害怕。”我说。
瘦高老伯抹一把脸上的水汽说:“果然是厉害的水孩子,说下雨就下雨,可这里已经好久没下一滴雨了,大家看到突然下雨,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害怕。”
水孩子身体里滋出来的水温吞吞的,不会冰着大家的身子,我只是想让这里的空气湿润一点,让他们跑起来的土雾降下去。
“孩子们,过来,过来吧!我把城里人带来了,我们有救了。”
矮个子老伯向他们招手,躲在崖脚的这群孩子慢慢靠过来。
这是一群怎样的小孩呀!衣衫脏兮兮破破烂烂挂在身上,脸蛋很久没有洗过,只有两个眼睛眨巴着。手背和煤炭一样黑污,脚面比手背还黑。
他们的眼神更可怜,眼睛瞪得大大的瞅着我们六个人。
我把潇潇抱起来搂在怀里,我怕他们把我儿子吓着。潇潇扑闪着大眼睛好奇地瞅着这群和他一样大,和清清姐姐一样大的孩子。
清清不怕他们,清清长长的头发缓缓伸到他们身上,绕着他们脏兮兮的身子,清清说:“爸爸,他们好饿!”
我转过头叫小博:“快!小博,把收纳箱打开,把营养浓缩丸拿出来给孩子们分,一个丸子掰成两半,一个孩子一半,让他们先吃上,肚子就不会饿了。”
有三十几个小孩,最大的看上去是十三岁,最小的和潇潇一样大,两岁多一点。他们呼啦一下围过来抢营养浓缩丸。
两个老伯张开双臂拦着:“孩子们,孩子们,听爷爷说,大家不要着急,大家都有份,不要乱抢好不好?”
“孩子们,不要抢,我们几个人给你们分,大家都有份的。”
老婆和小春顾不着擦掉脸上的眼泪,手里的营养浓缩丸一个一个掰开递出去,递给那些伸过来的又脏又瘦的小孩子的手。
我努力忍着哽咽的声音问老伯:“老伯,孩子们都在这里吗?”
“钟文小伙,我们村里的孩子有八十多个,大部分在家待着,还没来得及出来。唉!每天都有孩子病死饿死,没办法呀!”
“老伯,你们没有存下过旱年景的粮吗?”
“钟文小伙,军部的人征粮,每家都把存粮交完了,我们这些老人孩子,他们就不管了。”
“它们是一群强盗!”小博咬牙切齿地说。
“有一年,你们城里的维和部队和他们打了一仗,把他们赶进深山里了,可维和部队一走,他们又出来了,抓走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征走我们的存粮,没有人再管我们这些老人小孩的死活。”
在保温城里,我是底层的打工者,我不知道城市里派出的维和部队是怎么回事儿,但他们不管这些老人孩子,他们就不是尽责任的维和部队。
跟在孩子们身后的,是八个老人,都在六十岁以上,五个老婆婆,三个老伯,他们眼神涣散,神情漠然,没有欲求,孩子们抢吃东西,可他们无动于衷,定定站着看我们,也不伸手过来拿东西。
带我们的两个老伯各拿着一个丸子掰开一块给他们分,一个老婆婆说:“我不吃。”
小春走上前说:“婆婆,你吃上一些吧,东西够给大家分,这里还有三袋子面粉,也够你们吃两天。”
“老伯,我们把东西拿进村里,给其他人分好不好?”我咬着嘴唇说。巨大的悲痛在心底里装着,我们要把这些丸子赶紧分给其他在家挨饿的人。
这群孩子都吃了半个能抗七八天饿的营养浓缩丸,身上一下子有了力气,几个大孩子转身跑进沟里了,他们去叫待在家里的人。
深深的一道山谷蜿蜒着往沟里延伸,越往进走地势越陡。照老人的意思,我进城以后,这里已经过去了不止一百年。
“老伯,我在城里过了三十年才出来,城里被保护起来后,年份就和外面的时间对不上了,唉!”
“钟文小伙,年已经七十岁了。”矮个老伯叹着气说,七十年的光景,都是吃苦受累。
“离我出城过去了一百多年,和城里的时间相差三倍,城里过一年,这里过三年,城里到这里也不是三百公里路了,路程也延长了三倍。”
我说的话,这些拥着我们往沟里走的老人孩子估计听不懂,给我们带路的矮个子老伯似乎也听不懂,他说:“钟文小伙子,你说的话我是听不懂,但你说的你小时候的那些年景,我听父亲说过,那些年景还是可以的,那时候虽然也遭旱灾水灾,但好歹还有几年风调雨顺,能把粮食存下来过灾年,不至于把老人孩子饿死。后来,外面的人在这里挖煤矿,大家都不种地了,年轻人都当了矿工,再后来,煤矿挖完了,又挖银矿,就有了几股子人组成的军队打来打去,死了好多村里的年轻人,到现在,银矿也挖完了,沟里的年轻人都没了,我们这些老人孩子,慢慢等死。”
这些孩子,眨巴着眼睛紧紧围着小春和老婆往前走,他们身上黑兮兮的东西是地上的煤土,我们越往沟里面走,地上越黑,是落下来的煤尘污染掉了黄土层,孩子们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身上都是煤黑色,他们是一群煤孩子。
一个两岁的孩子跟不上大家,扑倒在地上哭了起来,清清跑过去抱他,清清说:“弟弟不要哭,我抱你!”
从见到这群孩子,到这群孩子拥着我们往沟里走,老婆和小春脸上的眼泪就没有干过,这个两岁的煤孩子走不动趴在了地上,老婆哭得更加伤心,她从清清怀里接过这个孩子抱上,她说:“乖!阿姨抱着你。”
小春也把一个两岁的孩子抱在怀里,我心里堵得紧紧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六个人紧紧跟在这群老人小孩的身后往里面走。
三袋子面粉被几个老伯抬着往前走,地面太干了,脚下踏起来的煤灰蒙在了面袋子上了,还呛得大家一阵咳嗽。
“儿子,下一场雨,把地面下湿,大家就好走了。”
儿子在我怀里抱着,我把他又架在脖子上,他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截子。他的头发再次高高竖起来,水线冲上头顶的天空,又下起了一场雨。
这一次,大家不再害怕,这群煤孩子发出欢呼的叫声。
“哇!真棒,水孩子给咱们下雨了。”
“我们有水浇庄稼了。”
“水要存到窖里。”
他们热烈讨论着有水了先干什么,我认为应该先把他们身上的煤灰洗掉。
走在我旁边的矮个老伯说:“钟文小伙,以前,我们村里吃水也不是大问题,毕竟离沼泽近,打一口井就有水了,可水泵时不时坏掉,电线也时不时断掉,没有年轻小伙跑路修水泵修电,我们的吃水就是问题。越往沟里面走,地势越高,离沼泽越远,地下水也不容易打上来了。”
我们走进来的地方,是烟洞沟沟口处的村子,离沟外面的黄河沼泽最近,再往里面走,还有七八十里沙石河湾路,我记得沟里面还有五个村子。
“老伯,沟里的五个村里,都有人生活吗?”
矮个老伯叹一口气说:“钟文小伙,哪有五个村子,煤矿把山里掏空了,把地底下也掏空了,为了不让鼠鬼出来,军部的人在掏空的地底下埋上炸弹,把地面炸了一个巨坑,周围的三个村子也炸塌掉了,三个村子一下子就陷进了大坑里,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大坑把一道沟截断,坑那边还有两个村子,那边的人不容易过来,这边的人也不容易过去,两边的人很多年里都不来往,我们不知道那边的人过的咋样,唉!能咋样,肯定比我们还困难,我们好歹在沼泽边,能取上一些水。”
从一道陡坡上去,眼前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两边的山好像被一只大手突然拉宽了。跑在我们前面的那几个大孩子又折身跑回来了,他们身后右边山脚下,是一片空地土院子,山脚被齐齐刷下来,刷成崖面,一排窑洞,许多人站在窑洞口,惊讶地看着我们向他们走去。
窑洞对面的山脚下,也是一个很大的平地,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放煤炭的煤场子,可几十亩地大的煤场子上已经没有煤炭了。
我记忆中的杨梢沟,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叫烟洞沟。现在的烟洞沟里,生存着一群半死不活的老人和一群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的煤孩子。
带着我们进沟里的这些老人和我们四个城里人一起把剩下的营养浓缩丸分给围上来的其他孩子。一共有八十四个孩子,他们都分到了半个丸子。一共有四十二个老人,多一半是老伯,也给他们分上一些丸子先吃进肚子里。
有更多的情况我要了解清楚,问这个和我已经熟悉了的矮个子老伯,现在,我知道了他姓杨。
我问杨老伯:“伯伯,我刚才把这里的人数了一下,一共是八十四个孩子,四十五个老人,大家都在这里了吗?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吗?”
“钟文小伙,孩子们都在这里了,还有三个老人在窑洞里没有出来,他们走不动,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熬过今天晚上,唉!”
说完这话,老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杨老伯,是四十八个老人,八十四个孩子,对吧?再往沟里面走,还有别的村子,还有老人和孩子,对吧,老伯?”
杨老伯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大坑那边的村子还有没有人了,已经好多年没有过去了。”
“杨老伯,就当是有吧!确定好这些情况,我好回城里做汇报。”
两个老伯领着我们过来的时候,我能想象到这里的情况,有许多挨饿的老人孩子等着我们救济,我让小春把掌心显示屏拿上,把这里的情况录下来,我拿回城里给当领导的人看。
我和杨老伯说话的这会儿,小春拿出显示屏录视频,把在这里的四十五个老人和八十五个孩子都录在视频里。
杨老伯看着小春手里的掌心显示屏说:“他们也有这个东西,对着我们照相。”
“谁?你说谁有掌心显示屏?”
“军部里的那些人!”老伯说。
只有保温城里出来的人,才有能录视频的掌心显示屏,我心里吃了一惊,基地组织里有从保温城里出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