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只见原先塌方的山体又滚落下无数碎石。
谢蘅根本站不稳,她惶恐地仰起头,只觉得那些石块都是直直朝着自己的头顶砸来的。幸而凤虞反应快,拉着她在马车后面蹲下。
两人身边不断有碎石落下,掉在地上立即砸出十余个大大小小的坑来,尘土飞扬,好似人间末日。
谢蘅被凤虞护在怀里,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动,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感到恍惚。
她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从小在父兄的护持下长成,说是大晋的一颗明珠亦不为过。只要她一声令下,愿意为她赴死的人绝不在少数,可偏偏现在护在她身边的人是凤虞。
这个城府和美貌一样令人望尘莫及的俊美男宠,独特得就像是扬州城里三月飘起的柳絮,和她身边的其他人绝不相同。
也难怪她会有片刻的心猿意马。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山体的滑坡终于停下。
再抬起头看时,堵住前路的石堆变得更加高耸庞大,最要命的是,包括沉浮和苏卫霜在内的一批侍卫都被拦在了石堆的另一侧。
谢蘅站起身来抖落身上的灰尘,青鸩已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一路小跑而来,百般关切地查看她身上可有受伤。
在他身后,宋檀亦摇摇晃晃地下了车,瞧见这一片狼藉景象,不由得发出两声冷笑。
最后被婢女扶下车的是谢祯,尽管遭逢如此变故,她的妆容和发丝依旧一丝不苟,气度从容,看不出丝毫的惧意。
她被婢女簇拥着与谢蘅擦肩而过,来到石堆前站定。
她伸手推了推面前足有一人多高的石堆,发现纹丝不动,于是转过身来想要号令众人,却听见林中传来由远及近的铃铛声。
下一秒,只见数十名山贼骑着高头大马从林中钻出,这些马的脖子上都缀满铃铛,故跑动起来响声震天。
为首的彪形大汉手持双锤,下巴上布满髯须,他环顾四周,怒喝一声:“如意公主谢祯是哪个?”
人群里不知是谁率先喊了声“保护公主”,所有的仆人和婢女一齐涌上前,组成一道人墙,将谢蘅和谢祯等人护在身后。
那大汉见状轻蔑一笑,手中铁锤轻轻一挥,便将离他最近的一名仆人掀翻老远:“若不老老实实交出谢祯,小爷我便将你们统统宰了。”
石堆那侧的侍卫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想要从树林中绕过来护驾,却和其余的贼人厮杀在一块儿,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
谢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她在慌乱中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谢祯,对方的脸上终于也流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她下意识向谢祯伸出手,却被谢祯用力向前一推,失去平衡的瞬间,她听到谢祯在身后喊道:“祯儿,快跑!”
在那电光火石之间,谢蘅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如同众矢之的踉跄跌在地上,甚至来不及辩驳,那彪形大汉已来到她面前,单手将她拎到马上。
呼啸的风声划过耳畔,混乱中她只听清大汉吩咐手下将她相好的一同抓来,旋即身下的马儿便一路狂奔,钻入密林深处。
这片林中树木密集,山路亦崎岖得很,谢蘅横在马背上,只觉得五脏六腑皆要被颠了出来。
最折磨人的还要数那近在咫尺的铃铛声,马儿跑得越快,铃铛声音便越响,像是永不停息的摄魂铃,生生要将人的三魂七魄给勾了去。
等到谢蘅被这群山贼带回山寨中时,她整个人已被颠得七荤八素,外加耳膜震痛,脑中嗡嗡响个不停。
显然,这些山贼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转眼就将谢蘅绑在空地正中的十字木桩上。她的脚下是大堆干柴,可想而知,只消一丁点火苗,她就会立刻被烧成焦土。
唯一令人庆幸的是,凤虞也很快被人架上柴火堆,紧紧绑在她的身后。
到了这步田地,谢蘅似乎也已经忘了害怕,只是疑惑:“本宫有那么多相好的,怎么他们只抓了你一人来?”
凤虞沉思片刻,这才不确定地答道:“或许,是因为臣方才离公主最近吧。”
真是见鬼。
无论如何,他二人今日眼看着就要折损于此了。
那伙山贼将他们绑好后便围在四周,足足有近百人,阵势不可谓不浩大。
将谢蘅抓来的彪形大汉站在最前,手中举着一支浓烟滚滚的火把,表情煞是狰狞:“谢祯小贼,你杀我阿兄时可想到会有今天?”
谢蘅微微一愣,问道:“你阿兄是谁?”
“可怜我阿兄,不过是朝中掌握史笔的小小刀笔吏,只因在史书中多写了一笔如意代政,竟就被你严刑拷打,非要问出幕后主使。阿兄向来行的端坐的正,从不趋炎附势,哪里来的什么主使!”
“我上月在宫城外的乱葬岗找到阿兄的尸首,他竟……”那大汉说到这里,竟也忍不住有几分哽咽,不忍再说下去,“他竟已被煮熟,身首异处!”
寥寥数字,落在谢蘅心头,好似电闪雷鸣。
她当然记得自己闯入鬼司向谢祯讨回凤虞的那一次,谢祯嬉笑着命人多添些柴火,引得头顶的链条晃动不止。
现在想想,链条的另一端拴着的便极有可能是他的阿兄。
因有着这样曲折的前缘,谢蘅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有一人出列,是个高瘦青年,生着一双鹿一般的乌黑眼眸。
那青年一把夺过大汉手中的火把,愤然道:“大哥与她废话做什么,寨里的兄弟哪一个不是受了她的迫害才会落草为寇?今天咱们就替天行道,烧了这个妖女!”
他说着便大步走上前来,想要点燃柴堆。
“可我不是谢祯,若我今天死在这里,你们反倒成了助谢祯夺天下的帮凶。”谢蘅陡然出声,惊得众人愣住。
“什么,你不是谢祯,那你是谁?”那青年愣住,点火的手亦顿在空中。
“我乃镇国长公主谢蘅,虽与谢祯一母同胞,但立场绝不相同。”谢蘅静静看着眼前众人,或是因为同情这些人的遭遇,她竟也不觉得如何害怕,有的只是深切的痛心。
“若诸位信得过我,可将自己的冤情告诉我,待我回到朝中,自会想尽办法为你们平反。”
这般看过去,谢蘅面上、唇上的胭脂皆已掉了大半,她的妆容寡淡而狼狈,鬓发亦散落在耳侧,可偏偏目光澄净,有种慈悲意味。
她从前不信自己能救所有人,可眼下,却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试一试。
人群中有人已经开始动摇,手执火把的青年回首与彪形大汉对视一眼,仍旧信不过谢蘅:“久闻谢祯阴险狡诈,你要如何证明这番话不是你的缓兵之计?”
谢蘅被他问住。
从玄学的角度来说,一个人往往很难自证。
她屏息片刻,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一直沉默的凤虞发话了。
他缓慢却极有分量地说:“我可以证明。”
“长公主是先帝和先太子生前最宠爱的公主,生性温厚纯良。太初三年,扬州水患,长公主取出一年的俸银用于赈灾,在朝中却只字未提。”
“太初五年,蜀州大旱,是岁长公主不受封地内的一分赋税,供百姓休养生息。”
“太初六年至今,朝中大兴文字狱,无数文官被流放岭南,也是长公主一直在出资兴建驿站旅馆,使得这些罪臣一路上有稍稍喘息的机会。”
凤虞说话时语速极慢,慢到令谢蘅也觉得陌生。
很多旧事她做便做了,甚至没有刻意去记,如今被人一桩桩地重新提及,心中滋味竟有些点复杂。
好在今天是个阴天,密布的层云团在天际,丝毫不见太阳的踪迹。偶有大风拂过山寨四周的参天古树,一时间叶浪滚滚,响动不已。
“这些功绩,长公主从未向外人道,史书中也一笔不曾记载,可我身为公主内臣,却是最清楚的。”凤虞说道这里顿了顿,见无人有异议,他提高声音继续说下去。
“若你们还是不相信她是长公主谢蘅而非谢祯,我愿意替她一死。谢祯心狠手辣、作恶多端,绝不会有人肯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换。可是为了长公主,我心甘情愿。”
因两人是背对背被绑着,故谢蘅并不能看到此时此刻凤虞脸上的表情。
可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凤虞的心机和手腕,为使这些人相信她的身份,无论怎样的话他都能编得天衣无缝。
只是不知为何听到他最后那一句心甘情愿,她还是动容得快要落下泪来。
云层在这时终于散开,一缕天光洒向人间,耀眼得如同神迹一般。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紧接着,所有人都跪倒在谢蘅面前,口中高喊着:“叩见镇国长公主。”
这些人,都是对大晋朝局心怀恨意的桀雄,是他们不忠吗?
不,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太过忠心,再也看不下去眼前这个千疮百孔的晋国,才会凭借一腔热血站出来,以为杀掉一个谢祯,就能拯救整个帝国。
说到底还是天地不仁,圣人不仁罢了。
谢蘅抬头望着破开层云的天光,眼角忽然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