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时整整一个月,前户部尚书羽靳遥的贪污案终于尘埃落定。按照大晋律例,羽靳遥理应被秋后问斩,然而意外总是最先来临。
听到羽靳遥在狱中畏罪自尽的消息的时候,谢蘅正在觅红池陪青鸩看皮影戏。
白色幕布上演的是一出白蛇传,两名少年在幕后咿咿呀呀说着吴侬软语,正讲到白蛇与许仙断桥初见那会儿最好的光景。
青鸩爱看戏,觅红池里谢蘅买来大把年轻清秀的男孩子大都被他培养成了戏子伶人,平日里没事了便演出戏消遣一番。
眼下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布上的皮影人,浑然不知道沉浮是何时进来的,又俯身在谢蘅耳边说了什么。
总之,等到他抬起头时,谢蘅的脸上只剩下失神和错愕。
“怎么了?”青鸩伸手去握谢蘅的掌心,只感到一片细细的薄汗,他连忙起身沏了杯茉莉香片递到谢蘅手中。
茉莉的清香经沸水冲泡后无限放大,一点点抚平谢蘅心头的恍惚。
她定了定神,走到屋外望着院中枝叶扶疏的大片枫树,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一丝暖意,因而让人觉得自己仍在人间。
对于羽靳遥,她仅有一面之缘,却也知道他是大晋国近十年来不可多得的天才之一,只可惜他选择效忠谢祯,注定要成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
与之对应的,羽氏九族尽数被灭,无一活口留下,这样的处决方式倒是比谢霄当年留下后患的决定更为高明。
只是,一旦想到这些人命的消逝都与自己有关,谢蘅的心上还是会落满尘埃。
这个时候她会想起凤虞。
凤虞总是有能力一边云淡风轻地抚琴,一边作出杀伐决策,他的嘴角永远微微上扬,带着志在必得的笃定。为达目的,他是不介意作出任何牺牲的,包括他自己。
谢蘅心想,她这辈子是做不到这样了,因而会对凤虞这样的人怀有敬佩。
一只画眉鸟忽的飞下树梢,在地上跳来跳去,轻快得像一阵风。
谢蘅回过神来,只见青鸩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眼中的担忧一览无余。
青鸩就数这点最好,在她忧虑烦心之际从不吵闹聒噪,只是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陪着她。
她想起两人的皮影戏将将看了一半,便说:“走吧,去把白蛇传看完。”
青鸩点点头,温顺地走在她身侧。
待两人坐下,幕布上的人影又开始鲜活地晃动起来,可这一回,青鸩却全然没了看戏的心思。
好容易等到这出戏唱完,青鸩挥挥手将唱戏的少年都赶了出去,望着谢蘅一副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模样。
谢蘅觉得好笑,低头抿了口茉莉花茶,问他:“有事直说就好,你但凡提要求,本宫几时没有满足过你?”
有了她这句话,青鸩如获免死金牌,只见他咬了咬唇,说道:“再过几日主子便要陪同皇上去幽州的避暑山庄了,去年我患了风寒因而没去成,今年主子是不是应该带上我了?”
原来他是想要说这件事,谢蘅恍然大悟,可话到了嘴边还是斟酌着咽了回去。
要是在往年带上青鸩也无不可,可如今她身边已有凤虞,对内是谋臣,对外是太后亲自赏赐的男宠,倘若只带一人前往幽州,凤虞自然是首选。
眼见谢蘅犹豫,青鸩不由在她面前蹲下,尖尖的下巴搁在谢蘅的膝上,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里面盛着无限的委屈。
“他们都说主子有了新欢,看来是真的。主子可是因此不想要青鸩了?”
苍天作证,谢蘅心软,最看不得青鸩这样眉清目秀的少年受委屈。她忙将他扶起来,宽慰道:“好好好,本宫带你一块儿去便是了。”
青鸩由是展颜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整个人像是初初长成的青松。
他提出要去幽州当然不是无理取闹。
方才他见到公主站在树下的背影很是寂寥,他陪在公主身边已经有三年了,自然知道公主的内心一直都很孤独。
可最近公主却隐隐和从前有些不同,虽然还没有完全摆脱孤独,却不至于再坠入没有底限的虚空。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生命中想要靠近的那个人,因而显得笃定。
毫无疑问,找到方向的的公主注定会和他渐行渐远,他不求能成为公主生命中的指路人,只盼望能尽可能多的陪在公主身边。
每当公主回头的时候,都能看到他。
这就是青鸩最大的心愿。
小暑那天,浩荡的皇家车队终于按照惯例离京,前往幽州的避暑行宫。因要在那里住到立秋方才回来,故这次的队伍比上次祭太庙时还要壮观得多。
谢蘅生平最恨早起,眼见走出公主府时天色尚早,巴不得立马就钻进马车里开始补觉。
只见青鸩怀里抱着行囊,不知所措地站在车前。他抬头看到谢蘅前来,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眸子亮了起来。
“怎么回事,不是多备了一辆马车么,如何不到车里去坐着?”谢蘅有些纳闷地走了过去,示意仆人接过青鸩手中的行囊。
青鸩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谢蘅觉得蹊跷,撩开车帘的瞬间却也愣住。只闻见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宋檀喝得酩酊大醉,横倒在马车里。
谢蘅维持这个姿势足足愣了有半晌,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在这里?”
在她的认知里,能请动驸马宋檀的,少说也得是皇家祭祀级别的大典,其余时候他都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醉得不知今夕何夕。眼下他竟然愿意千里迢迢前往幽州,实在是见了鬼。
好在宋檀虽然醉得厉害,却还保持着一丝神志,他闻言眯起眼冷哼一声:“公主殿下的手谕直接送到臣的案头,臣岂敢不从?”
谢蘅回头望见站在一旁表情十分坦然的凤虞,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她恨恨地放下车帘,吩咐仆人再为青鸩公子准备一辆马车,然后点了名让凤虞同和自己坐同一架车。
凤虞刚上车坐稳,谢蘅已经一掌拍在两人之间的小案上。
毫无疑问,若非她提前知晓了凤虞的身份,今日这一巴掌多半还要落在凤虞的脸上。
“是谁让你自作主张,把驸马也叫去幽州的?”
面对谢蘅的质问,凤虞面上的神情丝毫未变,甚至还多了几分戏谑:“主子这一去就是月余,与驸马夫妻离居令臣不忍,故略施小计为主子分忧。”
谢蘅的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笑,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凤虞见状,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把竹刻花扇来,摇开扇子替谢蘅扇了扇风:“上次主子问到当朝有谁适合监察户部,臣推举了驸马。”
“可惜驸马虽有天纵之才,眼下却无心仕途。臣保证,此次幽州之行能说服驸马入仕,成为主子的左膀右臂。”
他说得肯定,令谢蘅心中微动。她最清楚宋檀的才能,若是真的能为自己所用,倒也不是桩坏事。
于是她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嘱咐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许伤他。”
凤虞点点头,郑重应下。
还有一事困扰谢蘅许久,她打量着凤虞那双指节分明的手又问:“本宫的手谕,你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凤虞听了微微一笑,从容答道:“主子的一手簪花小楷字迹清秀,笔锋婉丽,臣苦练一年,终于能做到以假乱真。”
原来是下了功夫描摹的。
谢蘅心头的火气到此终于消了大半,一时间困意涌了上来,她勾勾手让凤虞坐得离自己近些,想要靠着他的肩膀小憩片刻。
谁知这一睡便是半天,若非马车突然颠簸,恐怕谢蘅的好梦还将继续做下去。
眼下她被剧烈的震动惊醒,整个人随着惯性扑进凤虞的怀里,浓郁的沉香味在那一瞬间溢满鼻腔。
她勉强抬起头,只见凤虞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按在窗边保持平衡,他警觉地望向窗外,一双剑眉紧紧地蹙在一块儿。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喉结分明,唇形美好而柔软,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或许是谢蘅的目光太过直白,凤虞终于有所察觉,低下头来与她对视。
谢蘅被抓了个正着,只好悻悻地收回视线,在心中默默骂了几遍“男色误人”。
好在沉浮很快回来禀告情况。
原来是此处位于山地,前两日接连下雨,导致山上的土壤松软,山体滑坡,刚才从山上滚下来的几块巨石封住了前路。
幸而包括皇上在内的大部分车马均已过去,巨石落下时并无人员伤亡,被拦在这里的只有出发较晚的长公主谢蘅和如意公主谢蘅。
这会儿苏卫霜苏将军正带着人在前头清理石块,因人手不够,故请沉浮带人前去支援。
谢蘅摆了摆手,示意沉浮速去帮忙,她自己亦跳下马车,仔细环顾地形。
此地一侧是崇山峻岭,一侧是深山密林,果真是个险地。那些巨石若是无法被清走,怕是只能原路返回,或是从这林子里另外开路了。
谢蘅久久地盯着面前的密林,不知是否是恍惚,竟隐约看见有人影闪动。
她下意识退后半步,伸手拽住了凤虞的衣角,就在这时,脚下又开始颤动起来。
像是有九方惊雷,猛地砸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