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离在榻上夜不能眠。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失眠。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睛一闭上,就看见阎天痕俊朗的眉骨、挺直的鼻,和总是似笑非笑的薄唇。
怎么回事?她不该一直想著他的。
她微微侧过脸,那双藕色的绣花鞋静静躺在窗台上,月光淡淡地映照著鞋面上的蝶恋花。
他只配娶那样的妻子。
耳际彷佛又听见他温柔磁性的嗓音,又彷佛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麝香味。
疯了!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湛离猛然拉起被子紧紧蒙住自己的头。
他是阎家的人,她不能想他!即使想他想到心都化了,他们也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
裹在被窝里的身躯渐渐发热起来了,她闷到快要不能呼吸,恍恍惚惚地推开被子,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汗湿的身子接触到冷空气,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就这样,在冷热交替侵袭下,她迷迷糊糊地入睡了,但是一夜寤寐辗转,睡得很不安稳。
清晨的第一道光线穿过窗棂,柔柔投射在湛离的床头上。
湛离被刺目的阳光唤醒。
她翻了个身,发现四肢酸痛,头昏目眩。
“糟了,我不是病了吧?”她难受地撑起身子,披上外衣坐到梳妆台前,倒了一杯冷水润一润乾哑的喉咙。
当她不经意地扫视过镜面时,赫然大惊!镜中的影像是她没有错,但是苍白的脸上为何布满了红色斑点
她扑到镜面前,仔仔细细地瞧个清楚。没有错,她的脸上竟然长出了一点一点的红色斑点!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她惊慌地摸索著自己的脸,浑身剧烈颤抖。
“娘──娘──”她急切的呼唤中带著几乎恸哭的恐惧。
“怎么了?一大清早叫得这么大声,吓死人了!”湛大娘推门进来,一边还在抱怨著,但是当她看见湛离脸上的异状时,也不禁失声惊呼。“阿离!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娘──”她吓慌了,骇然失措地抓住母亲的手。“昨夜洗澡时还没有的,可是刚刚一起床就发现是这副模样了!”
“乖,别怕别怕,娘看看!”湛大娘镇定地捧著她的脸细瞧,只见雪白的肌肤上遍布著均匀的红斑点。“身上有吗?你瞧过没有?”
“还没有瞧。”湛离战战兢兢地拉开前襟看了一眼后,立即失声大哭。“娘,我身上也有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湛大娘也吓得六神无主了。
“你别慌,娘去请大夫过来瞧瞧!”她匆匆开门急奔出去。
这是一种病吗?如果是,究竟是一种什么可怕的怪病?可千万不要是无药可医的病啊!
如果斑点退得掉,病好了以后,会不会留下疤呢?湛离浑身冒著湿冷的虚汗,焦虑地绞紧了双手,心头不安地狂跳著……
湛大娘把对街药铺的匡大夫请了来。
匡大夫脸色沈凝地替湛离把脉。
“脉象看起来没有异状。”老大夫仔细检查著红斑点。“离姑娘,这些斑点会痛会痒吗?”
“不会。”她握紧发抖的双手,力持镇定。
“这两天有发烧吗?”
“没有。”她思索著,摇头。“倒是昨天夜里好像有点染上风寒的感觉,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你不像染上风寒的样子,你的脉象好著呢!”老大夫面色极其古怪。
“匡大夫,为什么会长出这些红斑呢?这到底是什么病症?”湛大娘的眉头蹙成一团,惴惴不安地问。
“这些红斑长得莫名其妙,不像是病发出来的。”匡大夫缓慢地摇著头。
“不是病发出来的?那是什么?”湛离无助地看著手臂上的红斑,急得要落泪。这副模样叫她怎么走得出去呀!
“老夫行医多年,也是头一遭看到这种病症。离姑娘,我开些药给你,沐浴时用,看看有没有效果再说。”匡大夫写下了药单。
“匡大夫,你可得帮忙医治啊!”湛大娘抓住大夫的手,完全乱了方寸。“我家阿离还没嫁人呐,万一医不好可怎么办?她这一辈子全完了!”
“我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先去抓药回来试试看吧,不行咱们再来想办法。”匡大夫低叹口气,神情也不是很有把握。
湛大娘苦著一张脸送走匡大夫。
这些红斑长得莫名其妙,不像是病发出来的……
湛离两眼无神地瞠视镜面,脑中不停转著匡大夫的话。
不像是病发出来的,那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她没胡乱吃过什么,没胡乱在皮肤上搽什么东西,也没有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呀!她恐惧不安地想著。
突然,一句忘了何时何地从母亲口中说出来的话闪进她脑海──
倘若阎氏子孙违背誓言,爱上了湛氏子孙,从此湛氏女子将失去美貌,终生都得不到幸福!
“诅咒!是那个诅咒!”她骇然跳起身。难道是那个诅咒应验了?“不对呀,不可能!诅咒说的是阎氏子孙爱上湛氏子孙才会应验的,阎天痕会爱上我吗?这不可能啊……”她失神地喃喃自语。
难道是……她爱上他,也有可能让这个诅咒成真?她过于震骇,整个人软下双膝,瘫坐在椅上,浑身发凉。
不会吧……她爱上他了吗?不会吧……
她迷惘地看著窗台上的绣花鞋,彷佛看到老天爷那双翻云覆雨手,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著一场恶意的捉弄。
湛离脸上生了红斑的消息很快便在“水月街”传开来了,流传已久的诅咒之说又再度成了“翠微镇”镇民茶余饭后的热烈话题。
自从全身长了莫名其妙的红色斑点以后,湛离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愿露面,连店铺也不去,除了紫妍和匡大夫,她什么外人都不肯见,甚至还砸光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
匡大夫开的多种药方她一一用尽,用到最后,她觉得自己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药味,但是身上的红色斑点却始终没有消褪掉一点点,她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惊疑、骇异,一直渐渐转成了绝望。
在紫妍出嫁的前一天,湛离悲苦的情绪已经超出她所能容忍的极限,她终于彻底崩溃。
“你要嫁了,连你都要离开我了……我怎么办?谁能救我?”她伏在紫妍肩上放声哭泣。
“阿离,别哭嘛,我一定会常回来看你的。”紫妍哽咽地轻拍她的背,努力忍著泪水,也不知能给她什么更好的安慰。
“你看我这副样子,我该怎么办?”她拉开衣袖,拚命搓著手臂上殷红的斑点。“难道我永远都得关在这间屋子里不能见人吗?”她绝望地泣诉。
“不会的,匡大夫不是一直都在想办法吗?总有一天会给你找到药方的,你别怕呀!”
“不可能的,这是没有药方的!我知道,是老天爷在整我,是阎家的先祖在整我!这不是病,没有药方可医的……”她已经彻底绝望,神情万念俱灰。
“阿离,你真相信是诅咒害了你吗?”
“由不得我不信了,你看,我跟阎天痕一见过面,身上立刻就起了变化,连行医一辈子的匡大夫都没见过我这种病,我娘也说了,没听说我们家族的人长过像我身上这样的红斑。你告诉我,除了那个诅咒,还能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吗?”她宁可听到一个比“诅咒”更合理的解释。
“可是……真的会有诅咒应验这种可能吗?”紫妍难以置信地蹙眉低语。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疲惫地合上泪眼。
“我记得那个诅咒不是说你们两家不能结成姻缘而已吗?你跟阎天痕又没有成亲,照理说不可能应验诅咒啊!”
“你记得的只是第一句……”湛离双手蒙住脸,无力地低喃。
“下面还有啊?”紫妍颇感诧异。
“如果……阎氏子孙爱上湛氏子孙,湛氏男子将一无所有,湛氏女子将失去美貌。”
紫妍听得目瞪口呆。
“你的意思是……阎天痕爱上了你”
湛离拚命摇头,耳朵隐隐泛红。
“我真的不知道,你一定觉得不可能对不对?我也觉得不可能,他家世那么好,人品外貌更是全『翠微镇』的男人都比不上的,而我只是个卖酱菜的,又没有国色天香的美貌,他怎么可能会爱上我?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紫妍困惑地眨了眨眼。
“还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我……我爱上了他。”湛离的脸像要著火似的,羞愧得不敢抬起来。
紫妍惊抽一口气,掩口瞠大双眼。
“阿离,是真的吗?你爱上了阎天痕?”
“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爱?”她没有爱上过一个男人,根本不明白“爱”的感觉是怎么样。“这阵子我总是会一直想著他,不管睡著、醒著,都会一直想著他。紫妍,这样就是爱上他吗?”
紫妍呆呆地看著湛离。
“我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个男人,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爱,不过你会一直想著他,至少肯定是喜欢他的。阿离,难道阎天痕真的是你的灾星?”
湛离竭力匀著自己的呼吸,看著雪白肌肤上遍布的殷红斑点,心头被慌乱的、迷惘的、思念的、矛盾的情绪满满充塞著,隐隐泛疼。
她从来不知道,爱上一个人原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紫妍,我该怎么办呢?”她倒进紫妍柔软的胸怀里,没有勇气面对那么深的痛苦和绝望。“我该怎么办?谁能救我……”
紫妍轻轻搂著她,抚摸著她的头发。
“别怕,阿离,别怕。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
繁星密布,一轮明月高挂。
阎天痕在庭院中练剑练了两个时辰,他只觉心中万千烦躁无处发泄,把卧龙剑法练过一遍又一遍,可是心绪太乱,连招式也打乱,愈练愈偏了剑式,练到最后一式,长剑脱出手去,直插入院旁一株桂树的树干中。
他怔怔望著插在树干上那把颤动不已的剑,顺了顺凌乱的呼息。
自从听到发生在湛离身上的传闻以来,他的心绪就愈来愈难以平静。他曾经乘马车从“春不老酱菜铺”前经过,想看看湛离的模样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长满了红斑,但是并没有见到她的人影。如传闻一样,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谁想见她也都见不著。
她的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呢?他真的很担心。
“少爷,这儿有您一封信。”
在他怔然沈思时,守门仆役恭谨地送来一封信。
“信?谁送来的?”
“一个姑娘。”
姑娘?阎天痕心一动。难道是湛离?
“下去吧。”他接下信,挥手命仆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