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风景的房子》 文\王瑞芸
选自《北京文学》2012年第8期
【作者简介】 王瑞芸: 女,江苏无锡人。1982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同年入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获硕士学位;1988年进入美国俄亥俄州凯斯西方储备大学,获艺术史硕士学位。现居美国加州。
1
“这就可笑,随随便便就给起名叫拿破仑!怎么好意思呢!”我在饭桌上把嘴里的Pickle(美国的腌黄瓜)咔擦咔擦嚼完,对丈夫说。
“怎么?”
“胆子小成这副样子,还拿破仑!”
“怎么不行,希穷的人叫富贵,元宝,女孩儿29叫赛男、美男……还有……嘿嘿……嘿嘿嘿……还有人哪!叫美丽什么的……”丈夫一边说,一边已经自动缩起了脖子。
我立刻扑上去抓打他的脑袋——“美丽”是我的名字!
“哎哎哎,逗不起!哎,哎,真下狠手啦!”
我放开他,在椅子上挺直了身体,正眼都不瞅他,用冷静的语调徐徐地说,“当年啊,究竟是哪个傻蛋哟!左一封右一封什么‘书’来着,上面这么写道……”
“得得,”他立刻举起双手,“你进球得分,行了吧?”
哼,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人的行为经不住二十多年时光的鉴定,二十年前的世界和现在已经大大不同,二十年前的我们与现在的我们,差不多已经不是同一对人了。时间这个玩意儿,我看它活活就是一桶强力漂白剂,让所有的东西都褪色!固然,情书之后,不免是结婚;结婚之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灼热鲜艳的感情稀释降温,进入平常。现在再提二十来年前曾说过的话,动过的念头,活像椅子上冒出了许多针尖,瞧,他不是跟我一样受不了。
可是说真的,二十多年前,我们真的可笑。那时,他在北京大学,北大当时等于在北京城外,而我就读的学校差不多在北京城中轴线的位置上。他先是每周末骑着那辆濒于散架,已经看不出牌子的自行车(他买的旧货)来看我,从海淀穿过两边种着高高杨树的笔直的路,到北太平庄,再从北太平庄到西直门,护国寺,什刹海,银锭桥……一路这么骑过来要五十分钟。后来换成每隔一天就来一次(也不肯好好念书了),我们躲在研究生部搁公用电话的小屋里亲嘴,亲得啧啧有声,惹得我这边的男生开始坏坏地笑着看我。没奈何,我们只能躲到外面去了。那年头就是像这个样子——北京上海的情侣们找不到亲嘴的地方。我们一圈圈地围着什刹海兜圈子,寒冬腊月北风怒号,我们从头到脚裹得只剩两双眼睛,也还是只能在外面那么一圈一圈一圈……当时他和我,对于整个世界的最高要求是: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哪怕特别特别小也成啊。
现在,二十年后,我们在美国加州,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四百多平米,五个房间,后院占地半亩,并且带游泳池。国内来的朋友见了个个摇头:就你们俩人,又不肯要孩子,住这么大的房子?
我们对这样的问题只是笑笑,肯定不能见人就“痛说革命家史”吧。
不说“家史”。
眼下,2011年7月12日,我和丈夫在说的是拿破仑。我俩在餐桌上正吃着晚饭,拿破仑,一条两尺长,一尺高,黄褐色的狮子狗,正趴在我们的餐桌下一声不出,由着我们仅隔了一块桌面对它说三道四。
2
几天前,邻居伊娃打电话给我,说全家要去夏威夷度假,让我帮忙照看拿破仑,我一口应承下来。
伊娃就住我们对门,精致小巧的一个女人,却生俩胖大儿子,一个八岁,一个两岁。我们住在这里的十来年中,看着伊娃和她丈夫杰生两个从搬进对门的房子起,然后肚子渐渐隆起……生下个孩子,再隆起……又生下一个。杰生在丰田汽车公司做事,天天一早上班,擦黑回来,见不着他的人影。但周末他一定亮相,一整个上午都看他在车库门口伺候自己的黑色丰田霸道越野车,把它擦得像一整块黑宝石!两个金黄头发的嫩生生的孩子围着他和车子跑前跑后,这一家子在我们窗外构成了一幅非常平和喜庆的人生图画。这幅图画,拿破仑却并不在其中,因为拿破仑不是伊娃家的狗,而是伊娃妈妈家的狗。
伊娃的父母住得离伊娃自己的家只隔几条街,我老是在窗口里望见老两口儿过来给女儿家油漆房子啦,陪外孙们在门口扔飞盘啦,如此等等。原来以为,美国人不重亲情,两代人各过各的,可不是胡说。
然而,好好儿的,突然在一年前,她父亲查出前列腺癌,看着挺硬朗的一个美国老头儿,不多几个月,说走就走了。伊娃自然哭得不行,但半个月后,对门眼看着又欢声笑语起来,我也跟着大松一口气,不然弄得我见伊娃不是,不见伊娃也不是。这种事情,旁人在一边真的会比较尴尬。
我现在,说来很差劲,对于别人,喜事也好,丧事也好,笨嘴拙舌,讷讷地说不上来话,心里倒是有一句现成的:这一切很快都会过去的。难道不是这样,好事坏事,一样都会过去的。然而我拿它对伊娃去说——这已经是她父亲过世半年之后了,伊娃却摇头告诉我,她母亲还是天天哭,“没有办法哟,安慰不来的,我父亲母亲,感情一直好,真好!所以母亲怎么也过不去。”
“……”
我同时忍不住想,我和丈夫,将来一方先走了,另一方会怎么样呢?还有,伊娃即使比我年轻,但必定也会在时间的某一点上遭遇同一个问题,伊娃和杰生,两口子看上去也好得很呢。是啊,我们每对夫妻恐怕都要为此准备好一个答案才行。在这个问题前,两口子若感情不好,反而显得很不赖了。那个聪明的中国人陶渊明说到送终这类事情,有这么两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竟可能会是“子女或余悲,老伴亦已歌”,或“老伴或余悲,子女亦已歌”,如此等等。这个世界什么都会存在,什么都会发生。还有,它似乎颇为偏爱这样一种吊诡的布局:好的边上给放上不好,不好的边上却给放上不坏,诸如此类。
这里打住。总之,我其实要说的是,拿破仑是经过这样一条曲折的路线到达我们家里的:伊娃全家要携母亲同去夏威夷度假,当然是孝心!而我呢,一个一直尴尬地在旁边搓着手说不出一句合适安慰话的人,总算可以对此做下一件实事了。
3
我没养过狗,因此对于狗颇有好奇心——这是我愿意照看拿破仑的第二个动机。说来,我这里的街坊邻居们,基本都养狗。左边的安迪家有一条中等大小的褐色毛皮的狗,是个圆滚滚的好性子的胖子,很少听见它叫。斜对面的马克家有一条黄毛大狗,每天很斯文地跟马克出来散步,见人就摇尾,懂礼貌极了。右边韩国人金先生家,有三条白色的小狗,小到跑动起来像满地滚动的白色线球,然而这三条小狗却最为嚣张,一见人,就直扑过来,围着狂吠不休。狗这玩意儿,颇叫人费解,它们对自己的身量大小似乎并没有一个清晰把握。
这话不是白说的。两天前早餐时——那是拿破仑来家里的第二天,“你看看这个,”丈夫拍拍手里的《洛杉矶时报》对我说,“跟你眼下热衷的事物有关:市里有一家商店,两个抢匪夜里进去,店里恰好有一条狗,那种墨西哥切娃娃。知道切娃娃吧?那狗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型号最小的——撑死了也只有兔子那般大。嘿,就那么一个小不点儿,在夜里独自就冲两个高大的抢匪扑上去,又叫又咬。最后,你猜怎么着,那俩抢匪被这只兔子大小的狗硬给赶出门去,它还不肯罢休呢,直追出去,追过一个街口才放手……”
“哎呀,拿破仑,你可听见了?”我立即低头对脚下的拿破仑说,“你不觉得惭愧吗?你比那个切娃娃大出一倍还多呢,还叫什么拿破仑!除了成天跟着人,还能干什么,你!”我直视拿破仑的眼睛,那眼睛活像两颗黑黑的塑料球,定定地不动,什么灵气啦,一往深情啦,那种东西一概没有。
“傻样!”
拿破仑对我犹豫地摇摇尾巴,想必那是它头一回听见中文“傻样”这个词,自是不懂。
4
从来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来,拿破仑对于世界的最高要求是:一刻也不要离了人,让它独自待着,它就慌死了。因此它从进门起,对于我们家宽敞的后院,对于给它的狗罐头——罐头红烧牛肉噢——全无心情享受,它的全部心思只系于一件事,对它而言是天大的事:别让我走出它的视线。头一天晚上,把它留在客厅里睡觉,我侧耳听它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哪里肯睡。它呜呜咽咽地低鸣着——因为我把伊娃留给我的一个超声仪打开了,只要狗一叫,那个仪器会发出一种让狗相当刺耳的高频,就能弄得狗因难受而不敢叫。拿破仑就照那样走来走去,呜呜咽咽,天知道折腾了多久。早上起来,它灰头土脸地看着我,一副可怜样。放它去后院撒撒欢,它对那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露珠晶莹的后院不闻不问,只管蹲在玻璃门边,紧盯着门内的我,看我走来走去地整理房间,拍打沙发,抹桌子,清洗餐桌上撤下的杯碗。它就那样死盯着,等我一开玻璃门,它马上钻进来,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我坐下,它也坐下,我起身,它也起身。我去洗手间,得,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伸进来,停了两秒钟,不听见呵斥,马上整个身体就进来了。然后,头尾相续就地一盘,脑袋整个埋进后腿弯里,活像浴缸前新添了一个圆形的长毛绒垫。
拿破仑从早到晚就是照这个样子活着。
5
“拿破仑,没有狗像你这副样子,一点独立性都没有,傻样!”我被它跟烦了,就用指头点着它的脑袋奚落它,拿破仑依然用那塑料珠样的眼球盯着我,一言不发。推它,它也不恼,抱它,它也不挣,就那么乖乖地就势贴着人,随人抚弄。它想用彻底的驯服来打动人吗?也许。
到了第二天晚间临睡前,它想跟我进卧室。那是不成的,万一它在卧室的地毯上撒尿怎么办?我在通往卧室的过道口放上木头的栅栏——也是伊娃留给我的,拿破仑知道不让进栅栏,只好不进来,它基本上不拂逆人的意思。它只能让自己一直待在栅栏边上往里看,一直看一直看。
这一晚上它又在客厅地板上呜咽走动了一夜——我想是的。其实我也没睡好,老侧着耳朵听它的动静。
到了第三天,它和我都撑不下去了,晚间,它一见栅栏开了一个口——那是无意,不由分说,一钻进去,就一溜烟走进小卧室,钻进床下,那架势是打死也不出来了。罢了罢了,我拿来枕头被褥,准备与它同居一室,否则,它必定会最终跟我钻进主卧室里来,它已经成为我甩不掉的尾巴了。于是,在小卧室里,我睡床上,拿破仑睡在床底下,自此,拿破仑总算在我们家里安下心来。白天,它肯在院子里玩上那么一小会了——只要我在它的视域里,也肯正常进食了——只要我在它视域里。
6
每天我都会带拿破仑出门散步——照了伊娃的吩咐。我们这个街区附近有一个中学,走过中学的大操场,有一个小山包,市政府在山包上修了螺旋形的水泥路,供人可以一路走上去。我们这个小城处于洛杉矶郊区,离海岸线不远,山水俱全。周围延绵起伏的群山,一层一层,由浓到淡,比任是什么画儿都要好看。空气干净时,朝西面的山口望出去,便可以看见一泓发亮的地方——那正是太平洋!
山顶上还给放了张木头长椅,供人远眺夕阳、群山、远海、市集、人烟。我带了拿破仑一上去,就爱坐在椅子上面朝西,看太阳落山——我们总在傍晚时分去。我会一坐许久,等着太阳一点一点从天空向曲线优美的山峦边线靠近,看着它从圆形,变为半圆,变为一瓣,变为一点,然后完全消失。天际随后就挂上一张由明黄,橘黄,胭脂红,酡红,青莲,烟灰等等颜色构成的泼墨抽象画,一天一换。
拿破仑显然不耐烦总那么在山头上待着,几分钟之后,它开始用两条后腿使劲刨地,山顶没浇水泥平台什么的,自然是土,它就用两条短短的后腿踢出一大团浓浓的灰尘,然后灰尘飘动,上升,淹没我的身体了事,这应该正是拿破仑所希望的后果吧。
“拿破仑!你坐好,坐直了,听着:人,必须够意思;而作为你,当然也要够意思。每天晚上你都打呼噜,我对你做什么了吗?那么小的身子,却打那么大声的呼噜,你真叫我开眼!你比我先生的呼噜打得都要气派,我对你做什么了吗?”我用手点着它黑黑的小鼻头,如此这般数落。它自是听不懂汉语,却把脸侧过去,眼睛避免跟我对视,头顺势低下,掩饰般在地上东嗅西闻。于是,它不敢再刨土。我待多久,它就乖乖地蹲在边上多久,煞有介事地和我一样面朝西,蹲直了,看啊看啊,看个没完。于是,那个小山顶上,人,坐着,狗,蹲着,泥塑木雕一般,看夕阳,许久,无语。
7
虽然无语,我心头其实翻滚着很多事情。近来有一件事抓紧了我。三天前陶乐丝给我电话:“可钓着一条你要的鱼啦!”陶乐丝张口就对我这么说。
我的朋友陶乐丝,在做房地产经纪,她曾是沈阳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毕业生呢。从巴哈、莫扎特无形无相的声音,到无声无息砖瓦构成的叫做房子的东西,不清楚她这个弯是如何转过来的。唯一还残留在她身上的音乐素质是,她讲起英语来,字正腔圆,一定是听力好,模仿声音的能力超凡出众导致的。
在一次派对上,应该是一年前了,我们聊天,跟她当然是聊房子,音乐什么的,一句也不提。我大概对她说的是,我们的房子,大固然算大,好也算得好了,但美中不足,不带风景。我顶喜欢的是带风景的房子——那种可以居高临下,满满的自然风景嵌在大玻璃窗外的房子。
“包在我身上!”她对我拍拍前胸。
陶乐丝虽然是学音乐的,却并非丝竹悠扬的那种性格,倒像是在乐队里敲大锣大鼓的人。她若作出曲子来,必定是亢奋而激越的吧。人的性格和职业是有必然的联系,还是没有?这个可真说不好。可她大锣大鼓的风格在我们这里颇有人缘,交给她的事无有不办,无有不尽力去办的。她的房地产生意做得热气腾腾。瞧,一年前不经意的聊天,她记到现在,并付诸行动,也就是说,她替我物色到了一栋带风景的房子。
隔了一天,那是两天前,她拉我去看房子。果然,从客厅,到厨房,到楼上的每一个房间包括卫生间,随便哪个窗口看出去,满眼都是自然风景。后院尤其做得漂亮,在花圃和草地的中央,用水泥铺了个平台,并沿着半圆形平台的边竖着几根雪白的希腊爱奥尼亚式的柱子,它们经黛绿的远山和明亮天空的衬托,使得古意、诗意、美意、惬意……一应俱全!
“哇!”
“房子是夫妻两个十几年前买下的,当时是开发商作样品的房呢!”
“怎么舍得出手的?”
“人老了么,这么大的房子,楼上楼下的,自然不便。已经搬去老人社区了……哎,房子的确不错吧?真正带风景的房子,180度哦,那种只露一角,哪怕是露一半的,我都不帮你看。就这栋,完全合格。”
8
拿破仑竟然又开始在脚下刨土。
“拿破仑!”
它应声抬头,停止了后腿的动作,眼神惶然。
“傻样!得,上来吧。”我拍拍长椅空着的一侧。它纵身一蹿,紧挨着我欣然把身子一团,脑袋搁在前爪上,小身子热热的温度,传到我左边大腿的一侧。
眼前虽然总是那些山,总是那个太阳,但每天的落日没一次相同,当然是受气温,云层,空气湿度,流动速度等等影响所致。但自然界的变化,会有人世间的变化快吗?我在心里这么问道。如今的世界,一年已经足够长到让美国的经济萎缩,华尔街的股票下跌,失业率节节攀升。小布什总统8年的政绩是把美国国债从5.7万亿增加成10.7万亿;而奥巴马总统这三年的政绩则是把国债从10.7万亿增加到15.58万亿。眼下,我和拿破仑坐在山顶上看日落的当儿,美国国债计时器夜以继日,以每秒钟翻动五六次的速度,刷刷刷往上跳个不停。
我压根儿不是个忧国忧民的人,只是个普通女人罢了,想买一栋带风景的房子而已。可是美国的经济让我踢到石头了。我这些年来一直在一家投资公司做会计,活干得很顺手,然而,半年前因为经济不好,我这个资深会计还是被裁员了。
这对我们家倒也没有构成多大压力,没有孩子的两口之家,靠丈夫一人的工资颇过得去。他在一家研制人工合成材料的高科技公司——在我眼里是做无中生有的东西,人工合成,可不是无中生有。我们家最大的支出只是房贷,而靠丈夫一人的收入,还是颇过得去。因此丈夫对我的赋闲在家,倒也并不太在意,甚至相当享受。
这当口上,得,带风景的房子出现了,价格不菲。即使美国的房价在落,但带风景的房子仍然价格不菲。
这个却难不住陶乐丝,今天下午,她来我家,我们坐在后院游泳池边上,喝着我做的柠檬冰红茶,她拿出小计算器,滴滴滴滴——手指与敲琴键无异—— 一分钟内就帮我算好了:“把你们现在的房子卖了——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这里付50%的话,你们每个月的月供(滴滴滴滴)……3200。现在你们月供多少?噢,2200,那么(滴滴),每月多1000而已。你们家老文都做部门主管了,每月多付1000,没问题哦。”
可问题似乎不在这里。
9
我继续在想昨天的事。傍晚,我和拿破仑从山顶走下来,正碰到邻居马克带了他的黄毛大狗也来爬山。马克笑笑地问我:“听伊娃说啦,请你在照看……没什么问题吧,你们相处?”
“一点没问题!”
“那是的,一看就是。狮子狗,跟人最亲,是从你们中国来的狗呢。宫廷里养的,中国皇帝手上抱着的,是这么回事吧?”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拿破仑在我眼里是有些卑微的,因为它太胆小的缘故,唯唯诺诺的,皇家气象什么的一点没有,一概没有。
“倒是看见你遛狗,金先生来遛狗,可这么多天就没见安迪来遛狗,他家的狗,身体很重呢,最要多爬山才是,你不觉得?”我改变话题。
“安迪家,嗯,安迪家……你最近没有见安迪吗?”
“没有啊。”我不明白,为什么马克提到安迪会用一种很奇怪的声调和表情。
安迪家就在我家隔壁,他在本市消防队工作,有两个孩子,十多年前我们搬到这里来时,他还有太太,但后来离婚了。安迪是个气质沉稳的男人,带着点墨西哥血统,留着口须,显得特别有男人气。老婆走了之后,留下一女一男全由安迪照看,安迪把他们照料得头头是道。女儿辛迪,不多几年就出落成一个漂亮姑娘,去大学念书,毕业工作了。儿子安德鲁,我们搬来时,才是个学步的奶油蛋糕似的娃娃,现在已经长成一米八个头的高中生了,帅得像一棵清新碧绿的白杨树。没有太太的安迪,日子反而过得非常自在,前几年看着他彻底翻新了自己的家,家里拓宽、装修,直折腾了有两年工夫。完事之后,我进去一看,哇,高级!后院的泳池尤其做得特别,在边上做出个阶梯喷泉,让水一层一级地从高处流下,灯光一照,让人恍若身居拉斯维加斯豪华赌场那样的地方了。安迪笑眯眯地对我说:啧,装修这回事,要舍得花时间、花钱,能做出自己要的效果,就值。他还告诉我,在美国做消防员,工资非常高,退休福利也极好。现在把房子装好了,这就打算早些退休,往下,他打算要到世界各地去走走了。
“带了安德鲁一起去,”安迪说,“趁他还在读中学;不然,一上大学,就‘扑’的一声,飞了。孩子们,个个如此。”
“安迪,去中国玩玩吧,我打保票,吃的住的,保你们满意哦。”
“那是的,到时候,问你要旅行社电话什么的。”
那么好好儿的,安迪怎么了呢?
“安迪倒没怎么,安德鲁,是安德鲁,病了,病了!病得很重!”
“什么?”
“听说是几万分之一才会遇到的一种恶性肿瘤,那个词,我都从没听说过。先是腰疼来着,后来才查出来……”
“……”
“你没注意他家里现在总没有人吗?安迪一直陪安德鲁在加州洛杉矶大学医院呢。上周总算化疗结束回来。医生说,只要不发烧,就可以了。可是,才两三天之后,又开始发烧了,就又送回医院了,就这样。”
10
我坐在山顶上,心头翻滚着昨天所有的这些谈话,这些事。拿破仑静静地挨着我。太阳是完全沉下去了,天空中只剩山脊那一带留有红色,大半个天空已经灰灰地暗下来,风吹过山头,身上汗全干了,颇感凉意。可我一动都不想动。
天全黑透了我才带着拿破仑回到家里,它一进门,直往水碗扑过去。丈夫喜好打网球,一周三次,眼下他还没有从球场回来。我打开冰箱,切了两片西瓜,吃着,看拿破仑喝水,接着,看它又开始对自己那个用绒布缝制的小床发功。这些天来,我们观察到,拿破仑从野外一回来,就处于一种亢奋的情绪中,看上去属于那种体内的荷尔蒙被激发起来的生理冲动。它对着自己的小床,先抱着又抓又咬,然后,用自己的下体去顶,顶了又顶——一种类似交配的举动。一开始我和丈夫见了又惊又笑:这个没羞的东西,不是已经被阉了,哪里来这样的下流念头?可是,它就是这副样子,对小床激动得一塌糊涂。满满一整天中,它基本是瘟头瘟脑地趴在我身边。只在傍晚散步回来,它必定会这样剧烈地操作一番,然后夜里打着很响的呼噜睡觉。
“其实也怪可怜的,”丈夫有一次这么说道,“它一整天全部的乐趣就这么个把钟头:散步,回来发发飙。哎哟!”
我吃完两片西瓜,把瓜皮扔进水槽下的垃圾桶,抹干净厨房的大理石台面,把抹布搓好,拧干,挂在水槽边墙上的钩子上,洗了手。大理石的厨房台面被我擦得锃亮,低头看看,真是光可鉴人,反射出我自己的脑袋。大理石台面是黑色的,只能看见面目模糊的一团,影影绰绰的没有细节,但能看出头发全蓬松开来——刚爬山回来的缘故。我不由得“咦”了一声,自己笑起来,因那毛乎乎的一团,看着竟和拿破仑的脑袋也差不太多了。这一想,让我的思路突然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有一个念头从这个空白中慢慢升上来:岂止只是脑袋的影子看着差不多,如今我一天到晚都待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然后,傍晚散步,回来睡觉,跟拿破仑的活法其实相同。
真不喜欢这个突然升起的念头,它让我有一种脚底踩到什么软乎乎脏物的感觉。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并放上冰块,走到沙发前坐下,把凉沁沁的玻璃杯贴在脸蛋上。怕是该好好想想了,要不要努一努力再去找工作,回到职场?这个念头我曾一度拿起又放下,已经好几回了。不过,我今天先要考虑的似乎是,待一会儿丈夫回来,是先告诉他安迪家的事,还是带风景的房子?我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只因为——这两件都是会让他吃惊的事,尽管两件事情之间应该说毫无联系。
可在我心里却不能把它们分开,我一想到带风景的房子,就要想到安迪的家和他家里最近发生的事。这两者间可能是有逻辑联系,好像是这个样子的,它们一起指引我看到一个事实:大到如美国一整个国家,小到如安德鲁一个中学生,没有哪一件是牢固可靠的,全都会突然出事,让人猝不及防。只说我在美国的这些年来,书读得好,工作也顺利,我的能力和效率一向远比美国同事们高,而我已经很习惯这样了。我原以为这可以保证自己一路做到退休的,可是当全国范围经济全面萎缩时,我照样得走人,害得我如今对这么理想的带风景的房子如此犹豫不决。
我把玻璃杯挪到眼睛前面,“哗啷啷”摇了摇里面的冰块。拿破仑一惊,它正在自己小床上打滚,立刻翻过身体,四脚朝地,调整到随时可以弓身站起的姿势,对我定睛注视。
所以连拿破仑这个小生灵也能感到,活着太偶然,安全顶重要,承蒙它把我视为安全的依托。可我的依托是什么呢?
喝一口冰水,一线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滑,我喜欢这个感觉,那么头脑也应该一并清凉下来吧,让我可以开始一点一点地来清理自己的内心。
应该没有什么叫人心乱的,一件一件都很清楚地摆着。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不买带风景的房子而已。这些年来我和丈夫相安无事得益于这样一个方式,凡他坚持到十分的事,我就放弃自己的立场,反过来他几乎也能这样,这种没有原则的原则,在我们之间很好使。
拿破仑在我这里再住上两天就该走了。估计我不会太想它——它的呼噜我不用再忍多久了。不知夏威夷的美丽海滩是否可以多少抚慰伊娃的母亲,估计很难。还有,像拿破仑这样除了紧紧跟着人,一点不会来事的狗,恐怕也安慰不了她,可是这都已经不是我该考虑的事。
我知道那栋带风景的房子非常难得,机不可失。陶乐丝没有说错,即使靠丈夫一人的收入,也是可以承受的。但丈夫会对此怎么说?这些年来,在房子的事情上他一直扮演那个放弃自己立场的角色,大概是他还记得当年在什刹海边我们无处安身时的感受。我已经凭借着这个感受推动着这个家换了三次房子。从公寓换到小房子,换到大房子,又换到后院宽敞且带游泳池的房子。现在,得,又出现了带风景的房子,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到风景的房子啊!
然而,生龙活虎的安德鲁竟然会病了!怎么可以出这样的事呢?不错,是人,都是要死的,或早或晚,比如伊娃父亲,老了,病了,走了。可是,对于安德鲁,碧绿的白杨树那样鲜嫩的孩子,枝条挺拔,汁液饱满,正在节节生长……这简直是偷袭啊!只怕接下来就要发生谋杀了,刀已经高高地举在半空中,刀刃的寒光让我们这一街的邻居都心头紧缩。可对此,我什么也做不了,安迪甚至没来找我帮他照看他的狗。
11
直到丈夫10点左右从网球场回来,我还没有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
他背着球袋,进门就问,“今天拿破仑回来又发飙了?”
“那是的。”
“傻样!”
拿破仑闻声从地板上站起来,对他犹豫地摇了摇尾巴。
我沉默。
就在丈夫随口说“傻样”的瞬间——他还是从我这里学去的,我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我居然已经失去了张口就说拿破仑“傻样”的勇气了。不错,作为人,我们显然是比拿破仑厉害得太多了,因此拿破仑心思里那点子顶要紧的事物,到我们这里只配是“傻样”。可是,如果另有一个比我们人类更厉害的——我且无法名之的——“存在”的话,那么,我们眼下兢兢业业在做的种种“顶要紧”,在那个“存在”的眼里,是否也是一派“傻样”?
这个想法让我脖子后面蓦地觉得凉飕飕起来,简直活活感到,那个“存在”此时正往下看着我们,而且正笑得喘不上气来——像我和丈夫居高临下看着拿破仑“傻样”时所做的。
这让我本来就乱的思路平添出一份慌张,想来,被什么东西在后面看着的感觉对谁都不好受,对吧。我在心里悄悄儿地安慰自己说,这只不过完全是假设,可是,我怎么分明在害怕:假如万一被我想对了呢,那可是真的不得了啊!
心里闷闷的,好像是没有来由,然而所有这些互不关联的事似乎全成为来由:伊娃父亲、伊娃母亲、拿破仑、安德鲁、带风景的房子……
因心乱,这个晚上我终究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去上班前,还是什么都没有对他说。
照了约定的,陶乐丝上午打电话来问结果。她真是向着我,到目前为止,那个带风景的房子已经有了九个递了申请的潜在买家了。她按住那九份申请,等着要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没通过。”我含糊其辞地对陶乐丝说。
“嘿,你们家老文!”陶乐丝当然不知道底细。我又不想对她解释,一切说来只不过是发生在内心里的混乱感觉,没法解释。
“告诉他,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了!我这儿一放手,就会抢得打起来。告诉他,这个房子在房价高时,可以卖到150万,现在几乎落到快一半的价钱了。别傻了!”
“算了!”我飞快地说。
都怪陶乐丝的那个“傻”字,让我听来心惊肉跳。不然,我不会把“算了”回答得那么快。
12
傍晚,我又带着拿破仑去爬山。一路上我都在对它说:“好啦,送佛送到西天。拿破仑,这么多天里,我可是白天晚上全陪着你,散步也是一天都没有落下,够意思吧!明天你就乖乖儿地回去吧。你是个有奶就是娘的小玩意儿,我把你看得透透的,我是一丝儿都不指望你还会想着我,明天你就会对伊娃妈妈转着圈猛摇尾巴啦。我呢,实话对你说吧,也不会想着你哟,你的一步不离——烦人,你的呼噜——吵人,全都叫我不会对你产生多少思念之情的,你就只管死心好了。明儿咱们好好儿地分手就是,地球照转,太阳照样像这样落山。”
太阳果然是照样落山,我觉得背后凉飕飕起来,那种背后仿佛有什么盯着自己的感觉又出现了。我哆嗦了一下,从山顶的长凳上站起来:“拿破仑,回家。”
拿破仑四腿着地,“哗啷啷”浑身一抖,马上兴头头地颠颠跑动起来,跑在我的前头。我从后面看着它圆圆的毛茸茸的球状屁股,正一纵一纵地随着胖墩墩的短腿颠动,真是可爱,非常可爱。得,难怪连中国皇帝都要抱它。
可是中国没有皇帝了,这个世界连皇帝都留不住,没有什么是留得住的。
就是这么回事!
原刊责编 张颐雯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大洋彼岸的美国,奋斗有成的华人,带泳池的别墅,悠闲的宠物狗。然而这不一样中又包含着似曾相识的情景际遇:远亲近邻,生老病死,寂寞无奈……小说的叙述在琐碎中透着冷漠,又在冷漠中追寻着意义——也许是某种终极意义。它在如诗如画的洋风景下,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中停顿下来,茫然四顾。它穿越日常生活的表象,在有常与无常,在日常与终极之间,发问:在物质的尽头,我们还追求什么?人生的风景在何处?“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在最后的选择与取舍里,渗透了丝丝缕缕的东方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