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有才无才,才真才假,实为难知,然亦易知也。但凡真正有才之人,往往自信、自喜,必不动心于人之奖誉。虽或有时而狂,然狂从才出,必有一段高傲之气,蚁视小人,决不加于有才英俊。若夫满口朝绅,言言权贵,借结交作声价,假舆从为势头,百般做作,一味夸张者,定是虚伪庸流、盗亵匪类,纵能举笔,必不过人。故宋信行藏,据冷新传来,已为冷绛雪窥破。故招致其来,止用三指阔一报帖,报帖上且写出“冒虚名者,勿劳枉驾”。非不重才,盖胸中早已知其无才而轻之矣。炫名才子,阅此定当汗下。
冷绛雪虽看破宋信行藏,然而未明,故《风筝咏》犹曲致讥嘲,《燕子诗》、《高士图》但微寓调笑。及见其“寻春”二语,尽露底里,便续题六语,大加丑诋,而不复少存厚道矣。冷绛雪虽未免过情,宋信实亦自取,夫复谁尤!
《风筝咏》字字体切风筝,字字讥嘲宋信,妙莫能言,非小说所有。
论小说游戏,宋信之题,当歪捏其词,以发一笑。不知歪捏之诗,虽足发笑,却与宋信一辈庸俗诗人之丑态转不关切。今“结伴寻春”二语,既庸且俗,实将当今天下一辈招摇诗人之丑态刻画尽矣,不较之歪捏其词之诗,更关切而可笑乎?
冷绛雪若不触怒宋信,何因生端而进京师?宋信若不又出一番奇丑,何为立脚不定,又往松江?行到水穷,自然云起,绝不费五丁开凿之力,允称词家妙手!
阁臣闺秀山黛玉尺楼一考,并“有道”三章,已大吐才女之气,已大生才女之色矣。再欲为冷绛雪村民之女吐气生色,直欲与山黛并驾同驱,实难下笔。此书偏能别弄精神,另出手眼,或高论,或奇情,直将冷绛雪一段勃勃才华,写得高如山、秀如水、明如月、美如花,令人惊畏为又一山黛。始知崔颢《黄鹤楼》诗固不可再作,而李白《凤凰台》诗又未尝不并垂千古。
词曰:
长嘲短诮,没趣刚捱过。岂料一团虚火,又相逢,真金货。
诗翁难做,此来应是错。百种忸怩跼蹐,千古口,都笑破!
——右调《霜天晓角》
话说众媒人,因老者劝了宋信去,见他苦问宋信是甚么人,只得对他说道:“这人姓宋,是山东有名的才子,与窦知府是好朋友,说他作的诗与唐朝李太白、杜子美差不多。在京时,皇帝也曾见过,大有声名。所以满城乡宦,举监春元,都与他往来。因要相一头亲事,相来相去,再不中意,所以今日骂我。”那老者道:“扬州城里美色女子甚多,怎么都不中意?”媒婆道:“他只相人物还好打发,又要相他胸中才学。你想,人家一个小小闺女,能读得几本书,那有十分真才实学对得他来?”那老者笑道:“原来为此。”大家说完,媒人也就去了。
那老者你道是谁?原来姓冷名新,是个村庄大户人家。生了三个儿子,都一字不识,只好种田。到四十外,生了一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眉画远山,肌凝白雪。标致异常还不为奇,最奇的是禀性聪明,赋情敏慧,见了书史笔墨便如性命。自三四岁抱他到村学堂中顽耍,听见读书,便一一默记在心,到六七岁都能成诵。冷大户虽是个村庄农户,见女儿如此聪明,便将各种书籍都买来与他读。又喜得他母舅,姓郑,是个秀才,见外甥女儿好学,便时常来与他讲讲。讲到妙处,连母舅时常被他难倒,因叹息道:“此女可惜生在冷家!”冷大户常说生他时,曾梦见下了一庭红雪。他就自取名叫做绛雪。到了八九岁,竟下笔成文,出口成诗。只可惜乡村人家,无一知者,往往自家作了,自家赏鉴。这年已是十二岁,出落的人才就如一泓秋水。冷大户要与他议亲,因问冷绛雪道:“还是城里,还是乡间,毕竟定要甚么人家好?”冷绛雪道:“人家总不论,城里乡间也不拘,只要他有才学,与孩儿或诗或文对作,若作得过我,我便嫁他。假若作不过孩儿,便是举人进士、国戚皇亲,却也休想!”
冷大户因女儿有此话在心,便时时留心访求。今日恰听见媒人说宋信是个才子,因暗想道:“我女儿每每自夸诗文无敌,却从无一人考较,不知是真是假。这个姓宋的既与知府、乡宦往来,定然有些才学。怎能够请他来考较一考较,便见明白了。”寻思无计,只得回家与女儿商量道:“我今日访着一个大才子,姓宋,是山东人,大有声名,自府县以及满城士大夫无一人不与他相交,作的诗文压倒天下。我欲请他来,与你对作两首看,或者他才高,有些缘法,也未可知。只是他声价赫赫一时,怎肯到我农庄人家来?若去请他,恐亦徒然。”冷绛雪道:“父亲若要他来,甚是容易,何必去请?”冷大户道:“我儿又来说大话了!请他尚恐不来,不请如何转说容易?”冷绛雪道:“只消三指阔一条纸儿,包管立遣他来。”冷大户笑道:“他又不是神将鬼仙,怎么三指阔一条纸儿便遣得他来?莫非你会画符?”冷绛雪也笑道:“父亲不必多疑,待孩儿写了来与父亲看。只怕这几个字儿,比遣将符箓更灵。”说罢,遂起身走到自家房中,果然写了个大红条子出来,递与父亲道:“只消拿去,贴在此人寓所左近。他若看见了,自然要来见我。”冷大户接来一看,只见上写着:
香锦里浣花园,十二岁小才女冷绛雪,执贽学诗,请天下真正诗翁赐教。冒虚名者,勿劳枉驾。
冷大户看了,大笑道:“请将不如激将,有理,有理!”到了次日,果然入城。访知宋信住在琼花观里,就将大红条子贴在观门墙上。竟自归家,与女儿说知,收拾下款待之事,以候宋信,不题。
却说宋信,每日与骚人墨客诗酒往还,十分得意。这日正吃酒到半酣,同着一个陶进士,一个柳孝廉,在城外看花回来。走到观门,忽见这个大红条子贴在墙上,近前细细看了,大笑道:“甚么冷绛雪,才十二岁,便自称才女。狂妄至此,可笑,可笑!”陶进士道:“仅仅贴在观门前,这是明明要与宋兄作对了,更大胆可笑!”柳孝廉道:“香锦里离城南只有十余里,一路溪径,甚是有趣。我们何不借此前去一游,就看看这个小女儿是何等人物。若果有些姿色才情,我们就与宋兄作伐,也是奇遇。若是乡下女儿,不知世事,便取笑他一场未为不可。”陶进士道:“这个有理。我们明日就去。”
宋信口中虽然说大话,心下却因受了山小姐之辱,恐怕这个小女儿又有些古怪,转有几分不敢去的意思。见陶、柳二人要去,只得勉强说道:“我在扬州城里城外,不惜重价,访求才色女子,不知看了多少,并无一个看得上眼,从不见一人拿得笔起。那有乡僻一个小女子会作诗之理?此不过甚么闲人假写,骗人走远路的。二位先生何必深信!”陶进士道:“我们总是要到郊外闲耍,借此去一游,真假俱可勿论。”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待我明日叫人携酒盒随行,只当游春,有何不可?”宋信一来见陶、柳二人执意要去,二来又想道:“此女纵然有才,乡下人不过寻常,难道又有一个山黛不成?谅来这两首诗还作得他过。”便放大了胆,笑说道:“我们去是去,只怕还要笑杀了,走不回来哩!”陶进士道:“古人赌诗旗亭,伶人惊拜。逢场作戏,有甚不可?”柳孝廉道:“有理,有理。”大家入观,又游赏了半晌方别。
约定次日,果然备了酒盒轿马,同出南城。一路上寻花问柳,只到傍午方到得香锦里。问人浣花园在那里,村人答道:“浣花园乃冷大户造与女儿住的花园,就在前边,过了石桥便是。”宋信听见说“女儿”,便上前问道:“闻说他女儿才十二岁,大有才学,可是真么?”村人答道:“真不真,我们乡下人那里晓得?相公,你但想乡下人的模样,好也有数。不过冷大户有几个村钱,自家卖弄,好攀人家做亲罢了。”宋信听了道:“说得有理。”自有了这几句言语入肚,一发胆大了,便同陶、柳二人步过石桥。将到门口,却在拜匣中取出笔墨,写一纸帖道:“山东宋山人,同陶进士、柳孝廉,访小才女谈诗。”叫一个家人先送进去。
此时冷绛雪料道宋信必来,已叫父亲邀了郑秀才,备下款待等候。见传进条子来,便郎舅两个同出来迎接。见了三人,郑秀才便先说道:“乡农村户,不知三位老先生降临,有失迎候!”宋倍就说道:“偶尔寻春,闻知才女之名,唐突奉候。因恐不恭,不敢投刺。”一边说,一边就拱揖到堂。宾主礼毕,送坐,献茶。大家通知姓名。宋信便对冷大户说道:“不然也不敢轻造,昨见令爱条示,方知幼年有如此高才,敌特来求教。”郑秀才代冷大户答道:“舍甥女小小雏娃,怎敢言才!但生来好学,恐乡村孤陋寡闻,故作狂言,方能祗请高贤降临。”陶进士说道:“乡翁不必谦。既系诗文一脉之雅,可请令甥女一见。”郑秀才道:“舍甥女自当求教。但三位老先生远来,愿少申饮食之怀。但不知野人之芹,敢上献否?”陶进士道:“主人盛意,本不当辞,但无因而扰,未免有愧。”郑秀才道:“既蒙不鄙,请小园少憩。”遂起身邀到浣花园来。三人来到园中,只见:
山铺青影,水涨绿波。密柳垂黄鹂之阴,杂花分绣户之色。曲径逶迤,三三不已;穿廊曲折,九九还多。高阁留云,瞒过白云重坐月;疏帘卷燕,放归紫燕忽闻莺。青松石上,棋敌而琴清;红雨花前,茶香而酒美。小圃行游,虽不敌辋川名胜;一丘自足,亦何殊金谷风流。
三人见园中风景清幽,位置全无俗韵,便也不敢以野人相视。原来款待是打点端正的,不一时,杯盘罗列,大家痛饮了一回。
郑秀才见举人、进士皆让宋信首坐,必定有些来历,因加意奉承道:“闻宋老先生遨游京师,名动天子。这穷乡下邑,得邀宠临,实万分侥幸。”宋信道:“才人游戏,无所不可。古人说:‘上可与玉皇同居,下可与乞儿共饭。’此正是吾辈所为。”郑秀才道:“闻窦府尊与老先生莫逆。”宋信道:“老窦不过是仕途上往来朋友,怎与我称得莫逆?”郑秀才道:“请问谁与老先生方是莫逆?”宋信道:“若说泛交,自山相公以下,公卿士大夫无人不识。若论诗人莫逆,不过济上李于麟、太仓王凤洲昆仲、新安吴穿楼、汪伯玉数人而已。”郑秀才满口称赞。陶进士道:“主人盛意已领了,乞收过,请令甥女一教,也不枉我三人来意。”郑秀才道:“既是这等说,且撤去。待舍甥女请教过再叙罢。”大家道:“妙!”遂起身闲步以待。
郑秀才因自入内,见冷绛雪说道:“今日此举,也太狂妄了些。这姓宋的大有来历,王世贞、李攀龙都是他的诗友,你莫要轻看。出去相见时,须要小心谦厚些。不然被他考倒,要出丑,便没趣了。”冷绛雪微微笑道:“王世贞、李攀龙便怎么?母舅请放心,甥女决不出丑。这姓宋的若果有二三分才学,还恕得他过。若是全然假冒,敢于轻薄甥女,母舅须尽力攻击,使假冒者不敢再来溷帐。”郑秀才笑道:“你怎么算到这个田地!”说罢,便同到园中来相见。
宋信三人迎着一看,只见冷绛雪发才披肩,淡妆素服,袅袅婷婷,如瑶池玉女一般。果然是:
莺娇燕乳正雏年,敛萼含香更可怜。
莫怪文章生骨相,谪来原是掌书仙。
三人看了,俱暗相惊异。陶、柳以为“吾辈缙绅闺秀亦未有此,何等乡人,乃生此尤物。”宋信更加骇然,以为“举止行动,宛然又是一个山黛。”只得上前相见。
冷绛雪深深敛衽而拜道:“村农小女,性好文墨,奈山野孤陋,苦无明师,故狂言招致。意在真正诗翁,怎敢劳重名公贵人!”陶进士与柳孝廉同口说道:“久闻冷姑大才,自愧章句腐儒,不敢轻易造次。今因宋先生诗高天下,故相陪而来。得睹仙姿,实为侥幸。”宋信见冷绛雪出言吐语,伶牙利齿,先有三分惧怯,不敢多言,只喏喏而已。拜罢,分宾主东西列坐。
郑秀才遂命取两张书案,宋信与冷绛雪面前,各设一张,上列文房四宝。郑秀才就说道:“既蒙宋老先生降临,诚为奇遇,自然要留题了。舍甥女殷殷求教,未免也要献丑。但不知是如何命题?”宋信道:“酒后非作诗之时,今既已来过,主人相识,便不妨重过。容改一日早来,或长篇,或古风,或近体,或绝句,或排律,或歌行,率性作他几首,以见一日之长,何如?”冷绛雪道:“斗酒百篇,太白高风千古,怎么说酒后非作诗之时?”宋信道:“酒后作是作得,只怕终有些潦草。不如清醒白醒,细细作来,有些滋味。”冷绛雪道:“子建七步成诗,千秋佳话,那有改期姑待之理?”郑秀才道:“甥女,不是这等说。想是宋先生见我村庄人家,未必知音,故不肯轻作。且请宋先生先出一题,待你作一首请教过,若有可观,或者抛砖引玉,也不可知。”陶、柳二人齐说道:“这个有理。”冷绛雪道:“既是二位大人以为可,请宋老诗翁赐题。”
宋信暗想道:“看这女子光景,又像是一个磨牙的了。若即景题情,他在家拈弄惯了,必能成篇。莫若寻个咏物难题,难他一难也好。”忽抬头见天上有人家放的风筝,因用手指着道:“就是他罢,限七言近体一首。”
冷绛雪看见是风筝,因想道:“细看此人,必非才子。莫若借此题讥诮他几句,看他知也不知。”因磨墨抒毫,题诗一首。就如作现成的一般,没半盏茶时,早已写完,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三人见其敏捷,先已惊倒;再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风筝咏
巧将禽鸟作容仪,哄骗愚人与小儿。
篾片作胎轻且薄,游花涂面假为奇。
风吹天上空摇摆,线缚人间没转移。
莫笑脚跟无实际,眼前落得燥虚脾。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见字字俱从风筝打觑到宋信身上,大有游戏翰墨之趣,又写得龙蛇飞舞,俱鼓掌称快道:“好佳作,好佳作!风流香艳,自名才女,不为过也!”宋信看见明明讥诮于己,欲要认真,又怕装村;欲要忍耐,又怕人笑。急得满面通红,只得向陶、柳二人说道:“诗贵风雅,此油腔也。甚么佳作!”陶、柳二人笑道:“此游戏也。以游戏为风雅,而风雅特甚。宋先生还当刮目。”冷绛雪道:“村女油腔,诚所不免,以未就正大方耳。今蒙宋老诗翁以风筝赐教,胸中必有成竹,何不亦赋一律,以定风雅之宗。”宋信见要他也作风筝诗,着了急道:“风筝小题目,只好考试小儿女,吾辈岂可作此。”郑秀才道:“宋老先生既不屑作此小题,不拘何题,赐作一首,也不枉舍甥女求教之意。”陶、柳二人道:“此论有理,宋先生不必过辞。”宋信没法,只得勉强道:“非是不作,诗贵适情,岂有受人束缚之理?既二位有命,安敢不遵,就以今日之游为题何如?”陶、柳答道:“甚妙。”宋信遂展开一幅笺纸,要起草稿。研了墨,拿着一枝笔,刚写道“春日偕陶先达、柳孝廉城南行游,偶过冷园留饮”一行题目,便提笔沉吟,半晌不成一字。
陶进士见其苦涩,大家默默坐待,更觉没趣,只得叫家人拜匣中取出一柄金扇,亲自递与郑秀才道:“令甥女写作俱佳,欲求一挥,以为珍玩,不识可否?”郑秀才接了道:“这个何妨。”因接付与冷绛雪。冷绛雪道:“既承台命,并乞赐题。”陶进士惊喜道:“若出题,又要过费佳思,于衷不安。”冷绛雪道:“无题则无诗,何以应教?”陶进士大喜道:“妙论自别!也罢,粗扇那边画的是一双燕子,即以燕子为题何如?”冷绛雪听了,也不答应,提起笔一挥而就,随即叫郑秀才送与陶进士。陶进士看看,见墨迹淋漓,却是一首七言绝句写在上面,道:
寒便辞人暖便归,笑他燕子计全非。
绿阴如许不留宿,却傍人家门户飞。
陶进士与柳孝廉看了又看,读了又读,喜之不胜道:“这般敏捷奇才,莫说女子中从不闻不见,即是有名诗人,亦千百中没有一个。真令人敬服!”
柳孝廉看了动火,也忙取一柄金扇送与郑秀才,道:“陶先生已蒙令甥女赐教,学生大胆,亦欲援例奉求,万望慨诺。”郑秀才道:“使得,使得。但须赐题。”柳孝廉道:“粗扇半边亦有画在上面,即以画图为题可也。”郑秀才忙递与冷绛雪。冷绛雪展开一看,见那半边却是一幅《高士图》,因提笔题诗一绝道:
穆生高况一杯酒,叔夜清风三尺桐。
不论须眉除去骨,布衣何处不王公!
冷绛雪写完,也教郑秀才送还。陶、柳二人争夺而看,见二诗词意俱取笑宋信,称赞不已。再回看宋信,尚抓耳挠腮,在那里苦挣,二人也忍不住走到面前,笑说道:“宋兄佳作曾完否?”
宋信正在苦吟不就,急得没摆布。又见冷绛雪写了一把扇子,又写一把,就如风卷残云一般,毫不费力。又见陶、柳二人交口称赞,急得他寸心如火。心下越急越作不出。欲待推醉,却又吃不多酒;欲待装病,却又仓卒中装不出,只得低着头苦挣。不期陶、柳看不过,又来问,没奈何,只得应道:“起句完了,中联、结句尚要推敲。”陶进士道:“宋兄平日尚不如此,为何今日这等艰难?莫非大巫见了小巫么?”宋信道:“真也作怪,今日实实没兴。”冷绛雪听了,微笑道:“‘枫落吴江冷’只一句,传美千古。佳句原不在多,宋诗翁既有起句足矣,乞借一观。”宋信料作不完,只得借此说道:“既要看,就拿去看。待看过再作也不妨。”郑秀才遂走到案前,取了递与冷绛雪。
冷绛雪接着一看,只见上面才写得两行:一行是题目,一行是起句,道:
结伴寻春到草堂,主人爱客具壶觞。
冷绛雪看了,又笑笑道:“这等奇思异想,怪不得诗翁费心了!莫要过于劳客,待我续完了罢。”因提起笔来,续上六句道:
一枝斑管千斤重,半幅花笺百丈长。
心血吐完终苦涩,髭须断尽只寻常。
诗翁如此称风雅,车载还须动斗量。
写完,仍叫郑秀才送与三人看。陶、柳看完,忍不住哈哈大笑。羞得个宋信通身汗下,彻耳通红,不觉恼羞变怒,大声发作道:“村庄小女,怎敢如此放肆!我宋先生邀游天下,任是名公巨卿,皆让我一步,岂肯受你们之辱!”冷绛雪道:“贱妾何敢辱诗翁,诗翁自取辱耳。”因起身向陶、柳二人深深拜辞道:“二位大人在此,本该侍教。奈素性不喜烦剧,避浊俗如仇,今浊俗之气冲人欲倒,不敢不避。幸二位大人谅之。”拜罢,竟从从容容,入内去了。
宋信听见,一发大怒道:“小小丫头,怎这等轻薄!可恶,可恶!”郑秀才笑道:“宋先生请息怒。舍甥女固伤轻薄,宋先生也自失检点了。”宋信道:“怎么是我失检点?”郑秀才道:“前日舍甥女报条上原写得明白:‘请真正诗翁赐教。虚冒者,勿劳枉驾。’宋先生既是作诗这等繁难,也就不该来了。”说罢,掩口而笑。宋信又被郑秀才抢白了几句,羞又羞不过,气又气不过,红着脸,拍案乱骂道:“可恶,可恶!”郑秀才又笑道:“诗酒盘桓,斯文一脉,为何发此恶声?”陶、柳二人见宋信没趣之极,只得起身道:“才有短长。宋兄,我们且去,有兴再来未为不可。”宋信软瘫做一堆,那里答应得出?郑秀才又笑道:“宋先生正在气头上,今天色尚早,且屈二位老先生再少坐一回,奉杯茶。候宋先生之气平了,再行未迟。”因叫左右烹上好的茶出来。陶、柳二人逊谢道:“只是太扰了。”茶罢,冷大户又捧出攒盒来小酌,再三殷勤奉劝。陶、柳二人欢然而饮,宋信只是不言不语。
冷大户忙斟一杯,自送与宋信道:“宋先生不必着恼,小女年幼,有甚不到之处,乞看老汉薄面罢。”宋信满脸羞,一肚气,洗又洗不去,发又发不出。又见冷大户满脸陪笑,殷勤劝酒,没有奈何,只得接着说道:“令爱纵然聪明,也不该轻薄于我。”冷大户道:“我老汉止生此女,过于爱惜,任他拈弄翰墨。他自夸才学无敌,我老汉又是个村人,不知其中滋味。今闻宋先生乃天下大才,人人钦服,反被小女轻薄。这等看起来,小女的才情倒不是虚冒了。只是小孩子家没涵养,不该轻嘴薄舌,讥诮宋先生,实实得罪。还望陶爷与柳相公解劝一二。”说得个宋信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拿着杯酒,放不得吃不得。
陶进士因问冷大户道:“令爱曾有人家否?”冷大户道:“因择婿太难,故尚未有人家。”柳孝廉道:“要嫁何等女婿?”冷大户道:“小女有言:不论年纪大小,不论人之好丑,不论门户高低,只要其人才学与小女相对得来,便可结亲。今日连宋先生这等高才都被他考倒了,再叫老汉何处去寻访?岂不是个难事!”陶进士道:“原来如此。”郑秀才道:“闲话休题,且请快饮一杯,与宋先生拨闷。”
他郎舅二人,冷一句,热一句,直说得宋信面皮都要刮破,陶、柳方才起身,和哄着宋信辞谢而去。宋信这一去,有分教:风波起于萋菲,绣口直接锦心。
不知宋信如何起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