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欣
宁波市鄞州高级中学/高三
/一
你不信也好,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两个自己。
我叫叶黛。
她是我的姐姐,大我三个月的堂姐。镜子里,我们斜刘海的发梢争先恐后地滴着水珠。我的刘海向左,她的刘海向右。我们不约而同地拨了拨刘海,于是,观众席和舞台的界限在那一瞬间被打破,幕布拉开,演员登台。
我一直都不明白,明明我们俩长得这么像——我们的五官像了十之五六,可能差只差在,她眼角微翘的角度,眉梢那颗细痣的精致的巧克力色。其实我也说不好,反正就那么零点零几的差别,恰好铸就她分毫不差的完美。这让她转身时,眼角眉梢都是风情,她的眼里总有精妙的水波在荡漾。
在这个大雨倾盆的早晨,我从机场迎来了我久别重逢的姐姐,并从拥挤的大学宿舍搬来了姐姐的家,她一个人住这么空旷的房子也是浪费。
和我同时来的还有两个小家伙。一个是旺财,她是我小姑的孩子,刚满周岁。另一个叫汪汪,它是我小姑的猫。小姑家两口子周游世界去了,留下了这两只小鬼。
“小姑怎么肯让你这么心狠手辣的女人帮她养她的小孩和她的猫!”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用食指轻轻戳着旺财的小酒窝,旺财严肃地把头转来转去避让。“姐,她大名叫什么?”
“她叫……”
“啊——”天,我们撞到车了。对姐姐这种飞着开车的老手,这真是罕见。
“你闭嘴。”姐姐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对方车主走了下来,是一个干净挺拔的年轻男人。
“你下车去看看,让他赔钱。”姐姐点起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可按姐姐以往的性格,她一定会气急败坏地下车开骂。
“哦。”我下车看了看,还好,只碰坏了保险杠。我想我做不到像姐姐那样理直气壮地要人赔钱,所以我打算回车跟姐姐商量一下。但对面的车主赶在我回车之前递过来一张名片,他叫陈则霖。
“你好,不好意思,你修车的钱我会出的。”尽管我觉得这不是他的错。“到时候你可以打我的电话。”他三言两语处理完了事情,在进车前,他向我们的车子看了一眼。
回到车里,我看到姐姐的脸有点白,于是我说:“姐,他说他会赔修车费的。”
“哦,那我们走吧。”姐姐把烟头按灭在了烟灰缸里。
和姐姐住一起后,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很不着调的女人。有一次她抱旺财上厕所,差点把小旺财摔进马桶里。最令我不解的是,我觉得她不太喜欢旺财。或者说,她对旺财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因为有次我给旺财擦痱子粉的时候看到了她屁屁上淤紫的指痕。可是,怎么会呢?尽管她是一个狠辣的女人,可她从来不是一个歹毒的女人。
认识他很久以后,我觉得我有必要带他回奶奶家吃顿饭了。
车上我问他紧张吗,他只是看着前方,但我注意到他握方向盘的手太用力了。
“今天晚上有谁?”
“我爸妈,我奶奶,还有我姐姐。”我一边挖冰淇淋一边回答他漫不经心的问话。
“恩。”他放慢了车速,我们快到了。“那谁做饭?”
“当然是我奶奶。”我挖出一大勺冰淇淋塞进他的嘴里,然后幸福地看着他因太冷而慢慢皱起的眉头。
当然,我不会知道接下来,我会在阳台上遇到我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它带着我见识了我从未见过的姐姐。那个几乎将我整个人吞噬掉的时刻,我以为它会从我的人生中不动声色地过去。但事实上,它把我的生命搅得兵荒马乱,然后,它得意了,它带走了那个熟悉的姐姐。
姐,其实你早就自私到谁都不爱了,你只爱你自己。不对,你连自己也不爱了,否则你怎么可以这么奋不顾身呢?
/二
你不信也好,太阳从四面八方出来了。所有的露珠在那一瞬间向她睫毛凝聚,像飞蛾扑火,但它们那么镇定,镇定得不像有七情六欲的生命,而像魂灵。
然后,她睁了眼。
没有办法,我不喜欢“姐姐”这个词,这两个酷似“蛆蛆”的字眼儿叫我倒尽胃口。而“妹妹”,因着这个汉字最后一笔中柔美的弧度,叶黛小姐,她的大眼睛可以忽闪得理直气壮,她的长睫毛可以柔弱得信誓旦旦,连眼泪掉下来的速度都可以那么斩钉截铁,她怎么可以?
还有,她居然让那只猫和她一起睡在我的床上,她怎么可以!
那只贱猫打了个哈欠,猛地惊醒,然后突然扑向我,精准地咬到了我左手的食指。好吧,我忘了洗掉手上的鱼腥味——刚刚我在给旺财做鳝鱼粥。我发现鳝鱼这东西,呃,就像浑身粘满鼻涕的水蛇,它真的,好恶心,那让我胃里刚刚翻起的一点点母性瞬间融化成了酸水。
我一把扯掉贱猫,伸出食指指着叶黛恶狠狠地说:“给我去拿个创可贴,把旺财给我喂了,然后赶紧去上学。”
“姐,你流血了?”叶黛从床上爬起来,呆了一呆,然后“啊——”,她尖叫了。
我就知道她要坏事。
于是,旺财提早醒了,她开始全力以赴地乱踢乱蹬。这让我发现旺财和叶黛有一个共同特征,她们可以在一秒钟内耗光我所有的耐心,戳中我的爆点。
“姐,你还是去打个狂犬疫苗吧。”叶黛给我贴上了创可贴。
“我是被猫咬了,又不是狗。”
“姐,你怎么这么笨,被猫咬了也要的。”她微微一笑。
总是这样,我无法忍受她揪住我的误差不放,三言两语死死敲定我的错漏,然后把这幸福的一秒框裱起来,和她所有的奖状——例如幼儿园的小红花,小学的卫生红旗——放在一起,最后,她就站在她的这些小东西面前,微微一笑,带一点得意,带一点沾沾自喜。尽管这可能只是我的臆想。就像小时候,我臆想她可怜外表下自信满满的微笑一样。——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因此我一直被寄养在二叔家,或者说老太太家——反正他们都是一家。小时候,无论我做什么,叶黛都会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我。可我看见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怒火中烧。她明明那么富足,却委屈得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于是有次我招手说:“笨蛋,过来。”她真的小心翼翼地过来,然后又呆呆地站住。她怎么可以这么听话?她那种表情惹怒了我:“死猪。我叫你过来,笨蛋。”我伸手狠狠地掐住了她肉乎乎的手,就像橡皮筋在断裂的那一瞬间释放出它深藏着的暴戾的灵魂。
从那一刻起,或者更早,所有人就站在了她那边,而我一无所有了。可即便如此,也还是不能让我贫穷得坦坦荡荡。
“姐,你怎么戴着戒指?”
“嗯?”我的声音从胸腔里爬出来。
“你左手无名指怎么戴着戒指?”
“我结过婚了。”
我结过婚了,虽然没有领证。现在已经离婚了。这枚戒指依然戴着是因为,我胖了一点,在我重新瘦下来之前,摘不下来了。
“姐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拜托,你能认真点吗?”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紧张的语气质问我,并保持这种语气质问了很久。
“你别管了。你先喂一下旺财吧,她饿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接过旺财,开始柔情万种地喂她。旺财站在她的大腿上吃得手舞足蹈。她怎么能这么像一个贤妻良母呢?
“姐,这是你新买的鞋子吗?”临出门前,叶黛转头看着门厅的那双高跟鞋,“能借我穿一下吗?”
“宝贝儿,”我笑容可掬地对她说,“你休想。”
“姐,今天晚上要回奶奶家吃饭的。”她不动声色地蹭了过来。
“你以前不都是穿拖鞋去的。”我抱起旺财走到门口,把她放在鞋柜上,然后弯下腰换鞋。但我突然反应过来。“回去吃饭?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想就着老太太对我的那种不冷不热的表情吃饭。
她笑了笑,把一边的头发挽到了耳朵后面,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今天晚上我带男朋友回家,昨天不是告诉你了,晚上7点。姐,你会去的,是吧?”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抱起旺财:“好吧桃子,我考虑一下。可是如果我们再不出发,你就要迟到了。”桃子,对,我喜欢这么叫她,因为“黛”这个字总让我想起繁复古典的镂空花边或者是林黛玉。所以我就叫她叶春桃,我仍记得我第一次这么叫她时她可怜巴巴的表情。
她尖叫了一声,冲到厨房把碗筷放到水槽里,然后抄起书包冲了出来。
在我的车上,这丫头片子掏出梳子开始梳头。旺财坐在她腿上一本正经地扯着她的头发。说真的,她这贞子般的长发让我触目惊心。
“对了,你的大学在哪条路上来着?”我看了一眼旺财,“你小心梳子,别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