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汀
重庆一中/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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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梦见她是一个猎人。手上拿着冰冷的长枪,裤边沿脚踝上裹,埋扎进深褐色的长靴里。
她在追捕一头矫健的麋鹿。鹿敏捷地逃窜,身上肌肉的线条被刻得深邃分明,如梭一样扎进远方。她觉得它比她还要自由。
她的步子沉重而凌乱,像是被揉碎了砸进森林。
鹿的速度愈发的快,她的脚步愈发的厚重,每一次落下都像是被灌进滚烫的铅,然后深深地烙印。
终于,她把森林踩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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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双漆皮高跟鞋有着尖而细的跟,踩在医院地板上的每一步都像含着狠狠钉入的野心。可惜她的表情始终不如鞋子来得凶狠。这个城市的梅雨时节氤氲着庞大的倦意,从树缝里从井盖里从余晖边缘里淌进来,来回反复地洗濯晕染,把城市拖入了慵懒的沼泽中。她的双眼睁着,眼皮却在略微地抖动,她有这样的毛病。她并非因困怠而如此,况且她此时相比以前更为平静,没有什么特别难以抑制的情绪,也没有什么思潮在泛滥,但她的眼皮仍旧在不住地抖动。不仅仅是眼皮,还有她的指尖,她的双腿,她整个身子都处于略微的颤抖中。她嘴边的每一寸肌肤都不像是苏醒了的模样,在空气灌进鼻腔的瞬间也随之轻轻陷入脸颊中,划出两道模糊的弧线。
她险些就错过了三楼,如果不是红色的急救灯鲜艳得像是在燃烧一样,她是真有这样的感觉。她大步流星地向那发亮的红色迈去,惊起地上一片尘屑,都是那盏灯燃烧下的灰烬。
灰烬把三楼填埋得很安静。如往常一样。来往的护士都认得差不多了,拿着记录板的那一个值今夜的班,旁边递笔的在这里干了很多年了。她们同时看到了她,还有她被点燃的步伐。她们安静地点头示意,然后又归入了最初的安静里。她过去无数次地来到这里,每一次的感受又把以往的印象洗濯了一次。但从始至终不变的是她对这里的安静的敬意。
她终于走到了燃烧的灯下面,医生把表递给她,她示意要笔。在签字的时候,她的手颤抖的幅度很大,纸一直处于被戳穿的边缘。医生盯着她的指尖,最终忍不住出声安慰:“这是很常见的情况,多半是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不是这样的,”她的名字写到了一半停住了,“我并没有紧张,不是安慰我自己的话,我关心我母亲的情况,但是我并不紧张。我知道看上去不可信,但是我现在比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平静很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颤抖,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解释清楚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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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走廊左侧的座椅上,最靠近里面的那个位置。她眼睛闭着,并没有停止颤抖,她的睫毛仍旧与空气不停地共振。她把刚刚签过的病危通知书的备份抵在额头上,没有入眠,也并不疲倦。同她妈妈一样,她的睡眠很稀少,轻而薄,或许曾经萌发过睡意,但行人来往走动的风便可以轻易地将其偷走。
她很像她母亲,她小时候第一次见她的人都这么说,这句话贯穿了她的童年和青春期的初期。她父亲离开得很早,她对他没有任何怀念。她连他的模样都不清楚,没有轮廓的想念听起来就这么空荡。
她的母亲很安静,不是所谓的云淡风轻或者安之若素,只是纯粹的安静。她时常会怀念离开的父亲,会感慨会低沉,也会哭泣。只是那样的哭泣很安静,没有呜咽没有腔鸣,连吸气的声响也在极力地抑制。所以在住院的初期,她并不担心她会融不进医院的这一片静默里。
她不是没有受到她母亲安静性格的影响的。她不曾有过青春的悸动与贯穿全身的那种热忱。在她的性格反复起伏的时期,她时常会担心她的母亲。安全感本就是她与生俱来的薄弱的地方,而她母亲的安静往往会给她一种在消失途中的感受。她留给自己大量的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和她做些什么,但只是觉得单单看着她也会更有安全感一些。她有些时候也会在想自己是否应该后悔,但是她想她不知道结果,她没有尝试过那些肆意的疯狂,所以无法从虚无里抽出对它的艳羡。
她还记得她以前养过一只猫,是母亲在一个并不寒冷的冬至天里捡来的,全身的毛皮颜色像是绽放的白。她叫它小黑。她第一次告诉母亲这个名字的时候,母亲什么情绪都没有挂在脸上。在她心目中,白已然是和安静相互象征的。她习惯了家里的安静,但不安于家里的安静。她养小黑的时候不大,对未知抱有很多的期待。她在想如果名字可以变作混杂喧嚣的炭黑,每呼唤一次就从头到尾灌洗一次,或许会有更多的奇异潜伏在生命里。
病危通知书从手和额间的缝隙里滑下,她怔怔地用手去接却没有触到。她反复揉了揉被压麻木的大腿,起身再缓慢地弯腰,衬衫在已有的痕迹上进一步地褶皱,在素白的颜色上被光的遗落划出长长的伤疤。
一直鲜艳的红灯倏地忽闪了几下,像是瞪了太久的眸子迟来的眨眼。而在这忽闪之后,又停滞在最初的红色。
小黑死的时候是她对红色的概念达到峰值的一天。其实迄今为止她也不知道它的死因是什么,只是在单纯把当时的场景每一道边每一条缝都印刻在大脑回路里,点上浓郁的红。而正是这样的红色第一次给她悲哀的感受。从小以来她怀着不曾有过对比就不曾有过失落的心理安安稳稳地活着,但是当她明白小黑用了生命才拼凑出的红早晚也会被安静过渡再归依一片白净的一瞬间,她才真正有了对她被埋在安静里的悲哀。
在那混杂的一天,她最终选择了用沉默表达她对小黑的生命,还有她以往被、以后将被安静所吞噬的生命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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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抓得难耐,她其实也不知道是真正由自己的身体因素所致,又或其实是自己内心蓬发的一些感受。
她最终确定了她的方向,大门右拐的摩卡。从三楼下到一楼的三十六级阶梯她走得尤其慢,鞋跟刺向大理石的声音被拉得绵长而松软。比起上楼时的平静,她此时心里的所想要混杂得多,或许是因为她有了更多的选择的余地。
医院的直升梯修建在临后院的右侧,轨道外是弧形的玻璃。下降的时候她就看着所有的细节在自己的眼前缓慢放大。在那些须臾她总是会想到一些毫无干系的事,比如此时脑海里村上的《天黑以后》。人与人的世界是交织着的,在意味着重叠的时候也意味着留给自己空白,是否每一个人在被自己的空白拥抱的时候都是孤独的,又或是他们留给了自己独属的一隅。她不能去概论不能去揣测,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融入生命的方式是否和她是相同的。
出了医院的建筑,风开始沾染喧闹的味道。但给她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更温暖一些。
她觉得她的最近的生命被捆扎在这栋白色的建筑上,同它沉浮,尝试着感受它的疼痛。毕竟它的孤独更为深刻。她只见证过小黑的死亡,剩下的全是自己漂浮的思潮;而它不同,它每日每夜承载着死亡分离,当然也掺入了和解与狂喜,但那些仍旧也是沉重的情绪,它们都来自于深刻的经历。
她理解和解的沉重。她与母亲唯一有过一次的和解,在这之前也是唯一一次她身体灌满愤怒这样激烈的情绪。那时她正在尝试把自己寄托给一个男人,男人的年龄使他的称呼介于哥哥与叔叔之间。是很深邃的长相,浓眉毛高鼻梁,嘴角一圈青色的胡茬。
她在他身上看到殷切的希望,因为他的思想和身体都充满着执着和认真,这些陌生的感受日日夜夜吸引着她,她开始试着用她所得到的安静去交融。在她那时的感受中,那个男人的眼中有火,这么温暖的光芒,把她裹缠得一点不漏。
在这件事的存在下,她的母亲终于显现出从她出生以来最厉害的一次反应。她现在还记得母亲那句深邃严肃的“不可以”,那是她印象中她说得最重的一句。她那时并不明白为什么,就是现在也只是觉得自己能依稀揣测她当时的心境。她的生命这么单薄像零落的一片纸,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自比为水,拥抱火的第一刻便会明白彼此的处境,但是直到焚烧殆尽都不会有抽离的机会。母亲太明白她归依安静的生命,这些本源自她内心的千丝万缕的东西。
于是她终于初尝争吵的滋味,明白情绪的巅峰时刻泪水的奔涌是真的不含点滴的主观。不过她始终不是以一个乐观心境培养的人,无论是爱情还是欲望都不会有太深沉的盲目。她没有那么信任她被男人挑起来的情绪,她只是有沉重的不甘,不甘自己从纸脱落成水的未来。
在她的孤独历程中,她不是没有尝试与挣扎。的确她没有回头看,没有反复的后悔,但她仍旧有过那些殷切的期盼,不多也不少,刚好盈满那一段的时间。
她与男人的故事有一个稀松平常的结果,男人的确有着深沉的执着,却并非单一的执着。她觉得不是不能理解,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固执都是单一的,那也就简单得太复杂了。
在她和男人离别之后,她又被投放入安静里。其实也不然,这次她回来得更快,那并非单纯的投放,也有她自己的选择。她已经开始为她的孤独与安静寻找荣誉感。
或许这也是她一定要解释她的颤抖与紧张无关的原因。
她慢慢走回白色的建筑,在它深邃的笼罩下,她觉得她的孤独像一座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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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不担心她的母亲,她也并非是因为事件突发的三番四次而感到疲倦。对于她的岁月,再怎样多的突然也不会显得太密集。
只是在她觉得她能理解的母亲的部分里,死亡也会是顺其自然的事件。多半也会是安静地面对,不如从头安静到底。
她甚至有过大胆的猜测,说不定母亲把自己的生命铺陈得这么平静,也给自己漏下了点滴的期待:或许她一直认为死亡会是另一场奇妙的冒险。
在她踏进三楼的第五分钟,灯再次不住地忽闪。与上一次不同,它在挣扎之后熄灭了。
她内心终于不再有下楼时回忆的堆积,从而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连带着全身的颤抖,看着门的缝隙逐渐地被未知撑开。
未知并不是完整的,譬如她知道她的安静与孤独会长存,她也时刻欢迎着它们的陪伴。孤独让她的生命变得沉重。
可是对于此时此刻的她,这样的沉重给了她太巨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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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她成为了一个猎人。
她手里拿着病危通知书,身穿单薄的衬衣,脚上是鞋跟高且细的漆皮鞋。
但她有着猎人不可一世的孤独。
她知道她的周遭,充斥着浓郁滚烫的气息。她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