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份,朝雾凄迷。
车马奔驰在洛阳城外。
东方普静虽无倦容,剑眉始终深锁不开。
西门长恨策马紧随在丈夫身旁。
在他们的后面,走着十多匹健马,鞍上都驮着尸体,由几个镖师照料着。
那几个镖师倦态毕呈,但神情都是悲愤之极。
镇远镖局开设以来,这是还是第一次这样子伤亡惨重。
心情最沉重,最悲愤的当然就是东方普静了,他策马走在最前面,佝偻着身子,彷佛也老了几年。
西门长恨紧随着丈夫,一声也不发,也实在无话可说。
两人的心情沉重,马亦行得缓慢。
前行数丈,一阵奇怪的声响从前面转角处传来。
东方普静忽然发觉,道:“那是什么声音?”
西门长恨应道:“好像有人策杖走路。”
东方普静道:“哦?”语声甫落,已看见那个人。
一个老人。
那个老人须发俱白,一面皱纹,双眼亦翻白,竟然还是一个瞎子。
他左手策着竹杖,以杖点地,“笃笃笃”声中,一步步走近。
正向东方普静迎面走来。
西门长恨目光及处,道:“是一个瞎子?”
东方普静“吁”的一声将坐骑勒住。
他们并不认识那个瞎子,但春梅若是在,看见那个老瞎子,一定会惊呼失声。
那个老瞎子正是蝙蝠!
──蝙蝠公子!
他当然发觉有人迎面走来,脚步停处,忽的道:“哪一位好心的大爷,帮帮老瞎子。”
东方普静微喟道:“老人家,到底什么事?”
蝙蝠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东方普静道:“洛阳城西的古道。”
蝙蝠道:“天哪,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好心的大爷,求求你发发善心,扶老瞎子到路旁坐坐。”
东方普静毫不犹疑的翻鞍下马,走了过去。
西门长恨没有制止,事实上,她瞧不出那个瞎子有何不妥,也觉得东方普静应该这样做。
东方普静走到瞎子的面前,道:“来,这边!”伸出左手去。
蝙蝠同时伸出了他的右手。
东方普静漫不经意接住他那只右手,刹那,他不由自主的猛打了一个寒噤。
蝙蝠那只手简直就像冰雪也似。
更令他惊讶的却是那只手的柔滑,那完全就不像是一条老人的手臂。
男人的手臂也不像。
他的目光不期而凝结在那条手臂上,这时候他才看清楚那竟然是一条女人的手臂,不由又打了一个寒噤,失声道:“你这条手臂……”
蝙蝠笑问道:“美不美?”
东方普静不觉应一声:“美!”
蝙蝠咭咭的笑道:“既是觉得美,那就送给你,好不好?”
这一笑,他的神情相貌就变得怪异之极,连他的语声也怪异起来。
东方普静惊讶道:“送给我?”
蝙蝠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拿去!”
语声一落,他就将手缩回,缩回的却竟是他的衣袖,那只手竟从他的衣袖内脱出来。
东方普静这一次,一连打了几个寒噤,目光又落在那条手臂之上。
那条手臂齐肘而断,一丝血色也没有,近肘的地方有一颗心形的红痣。
东方普静的目光就凝结在这颗红痣之上。
他脱口问西门长恨道:“梅儿的右臂上不是也有一颗这样的红痣?”。
西门长恨一旁看在眼内,整个身子突然颤抖起来,带着哭腔说道:“难道……难道是梅儿的手臂?”
蝙蝠反白的双睛倏的出现了眼瞳,惨绿色,鬼火般的眼瞳,盯着东方普静,笑问道:“怎么连你女儿的手臂也认不出来?”
东方普静面色骤变,道:“你说什么?”
蝙蝠举起右手衣袖,道:“难道你到现在仍然以为这条手臂是我的手臂?”
一这句话说完,又一只手从他右手衣袖之内伸出来。
鸟爪一样的右手。
东方普静面色一变再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西门长恨脱口道:“他说这是梅儿的手臂!”
东方普静眼睛铜铃般睁大,盯着蝙蝠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女儿的手臂怎会落在你手中?”
蝙蝠怪笑道:“我是什么人,你也不知道?”
他左手竹杖迅速的一动,在地上画出了一只蝙蝠,而且那只蝙蝠就向着东方普静。
西门长恨清楚地看到蝙蝠在画什么,面色又一变,脱口一声:“蝙蝠!是你?”
蝙蝠“咭咭”怪笑,道:“多年不见,妳一向可好?”
东方普静立即拔剑,几乎同时,蝙蝠左手竹杖脱手飞出,正射在东方普静那口刀的刀锷上。
“叮”一声,那口刀才出鞘三寸,又被竹杖撞回刀鞘内!
东方普静大吃一惊。
蝙蝠笑接道:“我虽然无翼,一样能够飞!”
语声未落,双臂一振,呼的飞了起来。
飞跃到路旁一株大树之上。
东方普静厉声道:“蝙蝠公子!截在他!”东方普静大吼一声,拔出腰挂金刀,左手握着那条断臂,右手仗刀,咆哮着追了出去。人刀迅急如离弦箭矢,飞射向蝙蝠!
西门长恨听在耳内,也看入眼中,东方普静那一声“截住他!”出口,她剑亦出鞘,人剑闪电也似飞射。
后发先至,可是蝙蝠公子身形更加迅速,剑未至,身形已转至树后,双袖如翼,再次振翼,飞入路旁林木深处。
枝叶在剑光中摧落,东方普静迅速飞至,剑尖一点那树干,身形亦转到树后。
刹那之间,他仍然瞥见蝙蝠的背影,脚尖落处往一条横枝之上一点,身形飞鸟般掠出,紧追在蝙蝠身后。
西门长恨亦转了过来,紧随着东方普静追了下去。
镖师门也各拉刀剑,紧随着东方普静夫妇追了下去,可是他们的轻功与他夫妇二人相差实在太远,只是望着东方普静夫妇的背影远远消逝。
蝙蝠不住的前飞,从树梢上飞过,阔大的双袖鼓风展开来,完全就像是蝙蝠一样飞翔。
东方普静在后面紧追不舍,他的轻功与蝙蝠,无疑有一段距离,但距离实在不怎样大。
他耳听衣袂破空声响,纵然看不见,自信也不会追失。
西门长恨追在东方普静的后面,已逐渐被远远的抛开。
在轻功方面,两人显然不如蝙蝠,但是都紧追不舍。
两人的眼瞳之内彷佛都有火焰在燃烧。
怒火!
衣袂声突然停下!
东方普静并没有停下,身形向原来的方向继续射前去。
他的刀已护住全身的要害,以应付突然而来的暗袭。
再射前三丈,他就看见了水光,身形再一急,就射出来。
林外是黄河的河滩,滩外河水滔滔,水面上晓雾未散。
滩外三丈的水面上停着一叶小舟,一个人冷然独立在小舟之上。
蝙蝠!
东方普静的身形在沙滩上停下,顿足,左一眼,右一眼,两旁都不见有第二叶小舟泊着。
蝙蝠怪笑声即时划空传来,道:“我会飞,你会不会?”
东方普静面色铁青,嘶声狂吼道:“蝙蝠──你听着,就是下地狱,上刀山,某家也奉陪到底!”
蝙蝠竟然听入耳,怪笑着应道:“欢迎欢迎!可惜这里就只有我脚下一叶小舟!”笑语却越来越远。
语声甫落,身后衣袂声响,西门长恨疾掠了出来,身形一顿,目光一扫,厉声道:“你真的就是无冀蝙蝠?”
蝙蝠笑应:“如假包换!”
西门长恨方待再问什么,衣袂声又响,东方普静喝问道:“你不是已经死了?”
蝙蝠反问道:“你看我像不像已死了?”
东方普静道:“某家亲眼所见,你已死了很多年。”
蝙蝠道:“当初围攻我的八大高手之中也有你在内是不是?”
西门长恨厉声道:“管你死不死,活下活,我问你,这条手臂真的是我的女儿的?”
蝙蝠道:“是真的。”
东方普静喝问道:“你那儿得来我女儿的手臂?”
蝙蝠道:“你难道还未知道你的女儿落在我的手上?”
东方普静怔住在那里。
西门长恨道:“这果然是你做的好事?”
蝙蝠叹息道:“她既然落在我的手上,我要将她的手臂切下来,岂非简单得很?”
东方普静嘶声道:“你要报当年之仇,找某家便是,为什么你要杀害我的女儿,为什么?”
蝙蝠道:“那是因为你的女儿太美了。”
西门长恨面庞涨得通红,喝问道:“你到底将我的女儿怎样了?”
蝙蝠道:“你回去镖局,不就清楚了。”
东方普静道:“你已经将她送回去了?”
蝙蝠道:“除了你手上那条右臂,其余的都送回去了。”
东方普静大吼道:“蝙蝠!你过来,我与你决一死战!”
蝙蝠应声道:“抱歉得很!”
东方普静道:“你就是没种!”
蝙蝠怪笑道:“若不是天色已快将大亮,我一定奉陪,现在我却非要飞走不可了。”
东方普静道:“飞去那里?”
“幽冥!”
语声甫落,蝙蝠又飞起来。
那叶小舟竟随着他飞起来。
飞起又落下,水花激溅中,如箭般射出。
射入烟雾深处。
也消失在烟雾之中。
水烟一分即合,人舟俱杳。
东方普静、西门长恨二人看在眼内,却又无可奈何,在他们附近,一叶小舟也没有。
他们当然也不能飞翔。
东方普静怒由心生,看样子便要冲进河里去,旁边西门长恨慌忙一把拉住,道:“夫君不要这样冲动!江上并无他舟,我们只好暂时放过他。”
东方普静恨恨的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这个老匹夫找出来!”
西门长恨道:“我们有的是时间,多的是机会。”
西门长恨重重的吐了一口气,道:“夫君,你看这厮到底是人是鬼?”
东方普静一怔,道:“肯定是人,鬼神之说,原就是无稽之谈,纵然真的有鬼,这蝙蝠又何须这样子躲避我们?”
西门长恨道:“可是,你不是说,这蝙蝠已被神剑山庄的老庄主慕容龙城一掌打死……”
西门长恨道:“难道是另有别人在冒充他?”
东方普静沉声说道:“我倒是希望他是真的蝙蝠公子。”
西门长恨说道:“听说当年的蝙蝠公子,并不伤害女孩子的性命,女孩子一旦落到他手上,无非受其凌辱而已。”
西门长恨的目光再落在那条断臂之上,既愤怒,又疑惑的道:“江湖上还有何人如此的心狠手辣?忍将花儿一般的梅儿的右臂斩下来,却不知道他与我们有何仇怨?”
东方普静道:“我们走镖数十年,相信仇家也结了不少,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让我们知道,梅儿是落在他的手上。”
顿了一顿,接着说道:“难道他想以梅儿为人质,要胁我们?”
西门长恨哽咽道:“他想要什么,我们只管给他便是,只要说一句话便已足够,他何苦这样伤害梅儿。”
东方普静道:“这与其说是他惟恐我们不相信,毋宁说这个人的脑袋有问题,一个正常的人,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西门长恨连连点头,道:“难道……难道这人是一个疯子?方才我实在给他吓了一大跳。”
东方普静道:“他看见我们吃惊,显然很开心。”
西门长恨道:“难道他的目的仅仅如此?”
东方普静道:“方才他说已将梅姑娘送回去镖局。”
西门长恨道:“他是这样说的。”
顿了一顿,叹息道:“梅儿虽然没有了一条右臂,只要保得住性命,亦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东方普静看了她一眼,眼瞳中忽然又露出恐惧之色,目注西门长恨,道:“蝙蝠虽然说已经将人送回去,却没有说送的是一个活人还是死人。这个人我虽然所知不多,但以我所知,他斩去别人的一条臂膀,就绝不会让那人活下去。”
西门长恨一阵炫晕,幸亏东方普静及时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好半天,西门长恨略带哭腔说道:“你是说……你是说梅儿她……”
东方普静仰天望一眼,道:“无论如何,我们只要回去镖局就知道了。”
这句话说完,他霍地转身,扶着西门长恨,原路走回去。
西门长恨亦步亦趋,脚步沉重。
心情同样沉重。
众镖师看见他们二人回来,吁了一口气,才问道:“蝙蝠逃去了?”
东方普静道:“林外是一条大河,蝙蝠已准备好了船只。”
东方普静面容沉重,霍地跃上坐骑,道:“我们要赶去镖局一看了。”
语声未已,东方普静一骑亦已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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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亮,镇远镖局大殿灯火未灭,光如白昼。
东方玉梅的尸体被放在堂中八仙桌之上,一个身子被斩成六分。
蝙蝠送给东方普静的那条右臂,果然是东方玉梅所有。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简直就是疯子所为。
蝙蝠也的确没说谎,除了那条右臂,东方玉梅其余的部份已经送回镖局。
却是这样送回来。
东方普静早已有心理准备。
准备蝙蝠送回来镖局的是东方玉梅的死尸。
却怎也想不到是一具碎尸。
看见了那具碎尸,他整个人就呆住,呆到现在,呆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时候。
所有人都静下来,西门长恨看见女儿这个样子,只叫了一声“梅儿”,便晕死过去。
整个镖局的大殿陷入一片接近死亡的静寂中。
风穿堂户,几片落叶随风舞进,那种死亡的气氛也就更浓重。
落叶原就是死亡的象征。
又一阵风从堂外吹进。
吹来了残秋的寒意,也吹起众人的衣袂。
东方普静突然大吼一声:“气死我了!”张嘴一口鲜血喷出,仰天倒下。
董武周龙左右冲前,慌忙扶住,扶到旁遏椅上,只见东方普静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已经昏迷过去。
众镖师急呼道:“总镖头醒来,总镖头醒来。”
老管家洪福走了过来,一看道:“不用慌,他只是急怒攻心,血气上涌,那口血喷出,反而就没有事了。”
众人呼叫了好半天,东方普静才悠悠醒转。再调息一会,东方普静的面色已回复正常。
东方普静坐直了身子,咬牙切齿说道:“好一个蝙蝠,某家这辈子与你拚定了!”
众人道:“总镖头千万要保重身子。”
东方普静长长的吁一口气,惨笑对众人道:“我没事的,我奔走江湖二十多年,刀头上噀血,吐口血算是什么,只是一时间咽不下那口气。”
他的神态显然亦经已回复正常。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子,缓缓吩咐道:“老管家,你传我说话,镖局由今天开始结束,未出的镖,请镖主人领回,保费我们双倍奉还,另外吩咐镖局的账房,将历年盈余,按镖局各人年资均分,请各人另谋高就。”
一顿笑接道:“这些事,就是不用我吩咐,你也应该憧得做了。”
众人叹息道:“总镖头,何须消沉至此。”
东方普静微喟道:“弟兄们,你们不明白,凭我们的武功,纵然找到了蝙蝠,亦未必保得住性命!”
这时,西门长恨也已醒转,耸然动容,道:“不错。”
东方普静伸手一拍西门长恨的肩膀,道:“梅儿既然已死亡,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急了。你要保重身体,也好给梅儿报仇。”
西门长恨无言点头。
东方普静再在椅上坐下,目光又落在东方玉梅的头颂上,眼盖一颤,忽然道:“洪伯!”
洪福就候在一旁,闻得呼唤,连忙趋前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东方普静道:“是你第一个看见小姐?”
洪福面上犹有余悸,不住点头。
东方普静道:“你将当时的情形详细与我说一遍。”
从他的神态、声调看来,听来,他现在非但已经回复正常,而且非常之冷静。
洪福说得很详细,说到最后,洪福的老泪又流下来。
东方普静的难过当然绝不在洪福之下,可是这一份难过,已经被那一份恐惧掩盖。
西门长恨不觉偎入东方普静怀中。
他们都绝不是那种胆小的人,但是听到洪福那番说话,亦难免有毛骨悚然之感,一个被斩成六截的人,竟然能够走回来,竟然能够说话,而且双手将自己的头捧起来,这种事,实在恐怖。
亦实在难以令人置信。
洪福却显然并没有说谎,而且也没有说谎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