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已亮得许久。太阳似乎还是个面皮极薄的孩子,偷偷地自东方天际露出半边已烧得通红的面庞,悄悄地俯瞰着世间的一切。
橘红色的光线自屋舍后方的窗户缝隙间透进去,将原本漆黑的屋子照得微亮。
屋子左侧竖着摆有一张架子床,许是瞧见了那一缕缕光线透进来,白色的帐子轻轻晃动间,被一只大手“呼”的一下撩起。
片刻后,方才有一颗脑袋自撩开的帐子间探出来。
那探出来的脑袋头发披散在右边脸颊上,将右边面庞遮得一小半。细细一瞧其人那并不如何细腻的五官,方才可以断定,这是一个男子。看年纪,这男子应当在三十岁上下。
这男子叫王麻子。当然,他脸上并无麻子。有这个称呼,不过是年纪尚小时脸上生得些许雀斑,到得大些时皆已褪去。
但他老爹是个不识字的粗人,见邻里都唤自家儿子作麻子,便给儿子取了这般名姓。
王麻子朝腿脚方向处瞧得一眼,待橘红的光线自窗户缝隙间透进来,落入王麻子眼帘时,王麻子方才将脑袋缩了回去。
昨日晚间似乎被折腾得不轻,躺于王麻子身旁的妇人双眸紧闭,仍旧睡得死沉。
瞧见自家婆娘睡相颇美,王麻子不禁又有了反应。听得外间早起的鸟儿,此时已然欢快地在屋舍后方林间啼叫开来。王麻子迅速瞧一眼帐子外的微光,又一拉被褥钻了进去。
王麻子将将有所动作,自家屋舍外却是响起一阵狗吠声。
不知是察觉到王麻子的动作,还是被狗吠声惊扰,那妇人竟是悠悠醒转过来。
察觉到自家男人的大手所放之处,妇人好笑地一把伸手过去拉扯住,“当家的,大清早的阿黄便叫个不停,莫不是有人来了此处?”
王麻子被自家婆娘捉住双手,只好停了下来,略微思索一番,说道:“莫要管它,这畜生昨日晚间也叫得欢实,俺去瞧得一眼,却哪里有人?再者说,以咱这点家底,即便是有人来,也不怕他偷的。”
察觉到自家男人又要作怪,妇人娇嗔地瞧着王麻子,说道:“当家的,咱家阿黄向来温顺,遇见路过的邻人亦是不会叫唤出声。细细想来,定是瞧见了陌生人。”
妇人又偏过头来,朝床外瞧去,“你听,阿黄仍旧在叫唤不停。莫不是阿黄瞧见了什么歹人,当家的且去瞧瞧吧。”
王麻子无奈,只得缓缓起来,将衣衫胡乱穿上,也不系带,便下得床去,走得几步,又回身一把撩开帐子,瞅着里间道:“俺去瞧瞧,若是并无人来,待会儿你且等着,俺定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这般说完,王麻子也不管自家婆娘的娇嗔,出得房门,穿过前头的屋子,方才将外间房门打开走了出去。
将将出得房门,阿黄却是停了叫唤,只轻轻地“嗷呜”一声。
王麻子偏头一瞧,瞬间愣在门外。
这处房舍门外,左侧屋檐下的廊道上搭得有一狗窝,廊道下便是一小院子。而此时,斜下方的小院中竟是立得有两道身影。
一人身着深绿长袍,许是瞧见了自己过来,微微侧身,偏过头来的面庞之上,一片呆愣神情。
另一人身着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袍,此时正弯腰下去,双手齐用,正自躺于他身前地上的阿黄脖颈处鼓捣着。
身着深绿长袍的中年人反应过来,偏头下去,朝蹲于地上那人轻轻唤道:“师兄。”
王麻子细细一瞧,却见躺于地上的阿黄紧闭双眼,脖颈处插着一把短匕。
王麻子只愣得一瞬,旋即便反应过来,冲院中俩人大喊:“呔,哪里来的贼人?!”
这般一喊,那蹲于地上之人方才偏头冷漠地瞧过来一眼,旋即却不再搭理自己,又偏过头去,继续在阿黄脖颈处鼓捣。
王麻子又呆愣一瞬,旋即怒上心头,心道:光天化日之下,也忒的目中无人了些!
王麻子扭头四顾一番,瞧见左侧立着昨日晚间顺手放下的铁耙,一把抄在手中,跳下廊道,冲院中俩人直奔过去。
瞧见王麻子气势汹汹奔过来,百里长安万般无奈地又轻唤一声“师兄”。
王麻子将将奔至蹲在地上的万藏踪身前,便一把将手中的铁耙挥了出去,眼看铁耙便要拍在万藏踪身上,却不知怎的,铁耙之下却是忽的没了那人身影,只留下一地狗血,几撮毛,一根铁索。
王麻子偏头一瞧,却见那俩人不知何时竟是已奔至自家柴扉前,正要出院子。王麻子忙提着铁耙追过去,口中大喊:“贼人休走!”
将将奔出自家院子,又瞧见左侧过来四人,同那将将奔出院子的两个偷狗贼人聚在一起,王麻子微微一愣,心道:什么时候偷只狗,竟也要这般多人了?
愣得片刻,瞧见前方小路上立着五六人,王麻子有些怕了,只将铁耙指向几人,却并不上前,“尔等这般大的年纪,却是忒的不知羞,竟也学那贼人一般,干起这等不劳而获的勾当来。尔等且将俺家阿黄留下,俺便当此事未曾发生过。”
听得此言,万藏踪无名火起,一眼瞪将过去,“再行聒噪,老子一掌拍死你!”
百里长安轻轻拉扯住万藏踪胳膊,低声劝道:“师兄切莫动怒,咱毕竟拿了人家东西,不好再出手伤人的。索性也要去追那司空狗贼,莫不如早些离去罢。”
万藏踪轻哼一声,瞧见几位师弟尽皆望着自己,吼道:“看啥子看,还不走,等死啊?!”
见几人扭身便走,王麻子私以为是几人心生惧意,提着铁耙追去,“尔等休走,且将俺家阿黄留下!”
。。。
极乐镇东边街尾处,好些个身影围在一起,将不过丈许宽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便连婴孩也挤不过去。
只听得一阵锣鼓声自人群当中响起,锣鼓声将将停歇,便有几道粗豪的嗓音传出。
离洛三人停下脚步,立在人群外围,那粗豪的嗓音便清晰传进耳中。
只听那声音齐齐喊道:“
昨夜俺李四去拉屎,只拉得黄金半两时,
忽闻一阵窃窃私语,仓促之间俺没在意,
一脚踩空掉进粪池,落得一身熏天臭气。
老实巴交了半辈子,哪里容得这般遭遇,
连带着一身黄金汁,俺一心奔出茅房去。
一口气追出半里地,终究未捉到狗男女。
今日李四发下狠誓,定逮住那对狗男女。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不知做些不见人事。
望父老乡亲来相帮,替李四出了这恶气。
李四余钱并无几子,两百贯许全归你呀,全归你!”
几道声音这般一吼完,聚在外围的百姓尽皆哄堂大笑。极乐镇算不得多大,几十载下来,谁都认得谁。见李四这憨厚汉子做到这般程度,不禁都打趣开来。
“李四,怎的只一日不见,你这大老粗竟是也有了这般口才?”
“李四哪,今日你可是来错咯,这极乐镇上谁家不是几子几女,便是真个儿立在你身前,你辨得出来么?”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不得,昨日那对狗男女当中,便有你家其中一位。。。”
这般说完,人群中传来“砰砰砰”的一阵打斗声,打得许久,方才被周遭的人强行拉开。
人群外头,离洛一脸的郁闷,瞧见金雨寄那丫头顾自忍俊不禁,只差“咯咯”娇笑出声,不由瞪过去一眼。
金雨寄伸出双手捂住面庞,将脑袋别向一旁,肩膀便开始耸动起来。
待金雨寄笑完,方才扭头看向离洛,“诶,他说的那对狗男女,好像是咱们呢。”
离洛又瞪过去一眼,方才偏头看向李轻楼,见李轻楼一脸的诡异笑意,不禁抚了抚额头,半晌才道:“师叔,能想些法子,将这街道清开么?”
李轻楼摇摇头,答道:“咱这人生地不熟的,哪里能想到什么法子,细细想来,只得等他们自个儿散去,咱再赶路。索性师侄似乎也不急,等得一两日也无甚关系,是吧?”
离洛正要开口反驳,却又听得一阵锣鼓声响起,硬生生将他的话头逼了回去。锣鼓声响完,几道粗豪的声音再度将先前喊过的句子喊了一遍。
如此喊完,人群竟是还未散去。一个个身着短褐的农人,依旧兴致不减地打趣开来。
在人群外等得一刻钟之久,锣鼓声已响了好几遍。离洛已失了耐性,便要转身回客栈时,那围观的人群却开始慢慢散去。
瞧见众人离去,李四有些慌乱,扯住一人胳膊,说道:“莫急着走啊,俺尚且未捉到那对狗男女呐!”
那人被抓住胳膊,瞧一眼李四,严肃道:“快些放开,俺还赶着去翻地哪。”
待人群散开,原本被挡住的场景便入了离洛眼帘。离洛细细一瞧,险些一口唾沫喷将过去。
只见前头街道当中,五个衣衫单薄的大汉立成一排,胸前尽皆挂着一块略大的木板,其上张贴着一块白纸,白纸上密密麻麻写就好些个大字,第一列这般写道:“寻一狗男女。”
几个大汉身前立着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手里提着一面锣。离洛细细一瞧,只觉着这人颇有些面熟,细细思索一番,方才恍然。
原来这汉子,竟是昨日晚间那馄饨摊的摊主。
离洛原本心头颇有些怨气,但一瞧见汉子的面容,却也发作不得,闷声不响地抬脚便走。
李四瞧见离洛过来,一把拉住离洛胳膊,说道:“这位公子,昨日晚间可曾去过。。。咦,这位公子,咱可是曾照过面么?”
离洛挣脱开来,瞥一眼李四,冷漠道一声“未曾照面”,便即抬脚离去。
金雨寄牵着小白过来,笑吟吟地看着李四,说道:“大叔好呀,昨日晚间,那两碗馄饨当真好吃得很呢。”
李四起先颇为疑惑,其后便恍然道:“啊,是你们。。。”
这般说完,又扭头朝着后方街道离洛离去的背影瞧得一眼,疑惑道:“那,怎的那位公子却是不肯承认呐?”
金雨寄仍旧在笑,“大叔莫要管他。昨日晚间吃过你做的馄饨后,他便去了琼玉楼,到得回来时,便是这般模样啦。”
李四恍然,心道:那小子定是被琼玉楼的女子嘲笑过,否则定不会是这般神情。
又见金雨寄牵着马朝自己挥手,李四忙挤出憨厚的笑,“姑娘且慢些去,往后记得常来啊!”
听得这般言语,金雨寄“咯咯”娇笑起来,蹦蹦跳跳牵着小白奔至离洛身后,仍旧娇笑不止。
瞧见离洛瞪过来,方才强行收了笑,说道:“贺江落,你可知道,他方才说了什么?”
见离洛不答,金雨寄也不在意,顾自说道:“那大叔说,常来啊!”
这般说完,大笑出声,“噗哈哈。。。贺江落,他叫咱们常去,咯咯。。。咱要是常去,他不是就得时常踩进粪坑里么。。。哈哈。。。”
离洛头也不回,也不答话,只在心中道:从未见过挨了骂,尚且这般开心的人。疯丫头!
将将走出几步,又听得右侧响起一道大喝,“尔等休走,且将俺家阿黄留下!”
离洛偏头一瞧,立马便停下脚步,一脸懵逼:这是,什么造型?
只见右侧有一条乡间小道,其上奔过来好几道身影,为首之人,可不就是那“平地惊雷”万藏踪么?
但此时的万藏踪,手上捏着一只毛发呈黄颜色的狗,脚下轻点,身形朝着离洛这边急急奔来,哪里像是什么武林高手。
几人后方的小道上,一汉子手提铁耙,朝着这边直奔过来,口中直喊“贼人休走”。
万藏踪奔上官道,一眼瞧见离洛,面上掠过一丝尴尬,旋即却轻轻哼得一声,带着几位师弟直奔官道前方的马匹而去。
待那提着铁耙的汉子追过来时,前方官道上哪里还有人影,只得一片昏沉的沙尘。
汉子喘着气,一把将铁耙扔掉,撑着膝盖喃喃道:“特,特娘的,跑得可真快。。。”
金雨寄自后方过来,不明所以,“大叔,他们惹到你啦?”
王麻子气喘吁吁地将前因后果讲一遍,金雨寄一听,愣得片刻,又“噗哈哈”地娇笑开来。
自此以后,江湖上便少了一个“平地惊雷”,多了一个“偷狗圣手”。
听得王麻子埋怨一番,金雨寄点头附和:“大叔你可不知道,偷你家狗狗那人,实则是安国宗门缠仙瓮的万藏踪,诨号叫什么‘平地惊雷’。。。”
待王麻子悻悻地离去后,三人方才朝着官道前方缓缓而去。
东方天际,太阳已然将整张脸都露了出来,许是熟悉了世间的一切,先前因胆怯而羞红的面庞,此时已然渐渐变淡。
略微耀眼的阳光倾泻下来落在官道上,三人一马便踩在阳光上,徐徐朝着靖天城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