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梦旅人或神的小丑
昨天之前,我只知道瓦斯拉夫·尼金斯基是一个俄罗斯芭蕾舞者,只知道张国荣是他的崇拜者,只在他的墓前短暂停留过——主要是因为墓前那个神情哀伤的人物雕塑。但就在昨天,当我查阅了关于尼金斯基的资料后,我想说,我已经爱上这个男(1889~1950):波兰血统的俄国芭蕾演员和编导。在20世纪的芭蕾史上有“最伟大的男演员”之誉。
子了。他身上有太多让我熟悉并且吸引我的地方,他敏感、内敛、腼腆、忧伤、孩子气、极富才华,还喜欢小丑。
尼金斯基的墓在蒙巴纳斯,立碑上写着:
“瓦斯拉夫·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
1890年3月12日生于基辅
1950年4月8日逝世于伦敦”
墓前则坐着一个哀伤的人,他是彼得鲁什卡(Petrushka),尼金斯基生前最负盛名的角色之一。彼得鲁什卡,也就是小丑,欧洲各国戏剧中永恒的丑角,尽管在不同的国家它有不同的名字,但是到哪儿它都穿着宽荷叶衣服,面带忧愁,笑里带哭。尼金斯基说过:“我是神的小丑,我是上帝的孩子,我是彼得鲁什卡!”墓前的这个小丑,目光低垂,自顾自地忧伤,自顾自地遐想,不理会世人的眼光,就如尼金斯基生前一样,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自己的梦幻里,来世间走一趟,只不过是在自己的梦里浪游了一番。
面对喜欢的人,我总是很慌乱,不知从何说起。
是说他的诞生吗?他1890年3月12日生于乌克兰基辅(Kiev),父母都是原籍波兰的舞蹈演员,尼金斯基在家中排行老二。在当时,芭蕾舞者的地位是很低下的,赚的钱也很少,而且女性舞者一旦怀孕就会被开除——尼金斯基的妈妈就是因为怀孕而离开舞团的。后来,他的父亲因为外遇,不辞而别,只是偶尔寄钱回来,这让尼金斯基的童年生活非常困窘。而因为他的哥哥小时候摔坏了脑袋,妈妈就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和妹妹身上,期望他们能成为优秀的舞蹈家,所以尼金斯基的童年只有舞蹈、舞蹈……他10岁就考进圣彼得堡舞蹈学校,18岁毕业时,已经以天才的表演闻名全俄国。
是说他的同性恋史吗?我不知道尼金斯基是不是天生就是同性恋,反正在成名最初,他就被当时富有的巴威尔·列沃夫王子(Prince Pavel Dimitrievitch Lvov)包养了,王子给他们一家提供了房子和钱财。但不久王子便厌倦了,有一个波兰伯爵想乘虚而入,却被尼金斯基拒绝,他说:“我爱王子,不爱伯爵。”
这之后,佳吉烈夫(Sergey Dyagilev)出现了,当时他35岁,是著名的艺术组织活动家——是他首次把俄罗斯芭蕾舞艺术介绍给世界,并奠定了俄罗斯芭蕾舞在欧洲乃至全世界的艺术地位。他把娇嫩的尼金斯基从王子手里接过来,开始对他进行全方位地打造。他是尼金斯基的经理人、老板、伯乐,还是情人,尼金斯基在他的日记中写道过:“我找到了我的运气,我立刻顺从了佳吉烈夫,就像树上颤抖的叶子和他做爱。我从见面那一刻起,就了解他了,我假装赞同他,我知道如果不顺从他,我和我的母亲就得饿死,为了生活我只好牺牲自己……”
是说他的成功之路吗?佳吉烈夫花在他身上的精力是巨大的,动用了各种人脉,找来当时各界的大腕级人物,倾力打造尼金斯基:请来意大利芭蕾舞名师切凯蒂(Cecchetti Enrico)为他指导,才华横溢的芭蕾革新家福金(Fokine,Michel)为他编舞,著名画家巴克斯特(Leon Bakst)为他设计舞衣和幕布,法俄两国两大作曲家德彪西(Debussy)和斯特拉文斯基(Stravinsky Igor)为他作曲,俄罗斯著名的女舞者卡尔萨文娜(Karsavina)则是他的专属舞伴——这个阵容实在是太豪华了,放在哪个年代,都能成就一番大事。
有了这一切,天才就有了发挥的空间,尼金斯基如鱼得水,随着佳吉烈夫的芭蕾舞团跳到哪儿,就火到哪儿。1909年,年仅19岁的他便红透了欧洲。特别是在巴黎,他在福金新编的舞剧《狂欢节》、《达夫尼斯和赫洛亚》中任主角,舞姿在一夜之间征服了巴黎城,他也立刻成为贵族沙龙和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当时的巴黎已经是世界艺术之都,正是风起云涌之时,征服了巴黎就等于征服了全世界。
在这段时期,他不仅在舞蹈技巧上达到巅峰状态,还开始了创作编剧,他的两部传世经典剧目《牧神的午后》和《春之祭》就是在此时完成的。同样是在巴黎,1912年5月29日,尼金斯基编导的处女作,独幕舞剧《牧神的午后》首演。全剧仅由8名演员组成,表演时间10分钟,音乐为德彪西作曲的《牧神的午后前奏曲》,讲述了神话传说中的牧神偶遇七仙女,求爱不成的故事。据说,首演过程中,因为剧中某些舞蹈动作具有色情成分引起现场骚动,演完后又引起各界的激烈争论,但不管怎么说,该剧取得了轰动效果,最终也得到人们的承认,被誉为现代芭蕾舞的开山之作,至今都是世界各大芭蕾舞团的保留剧目。
在巴黎的夜空中,尼金斯基犹如焰火一样腾空、迸发、光彩夺目,“舞蹈之神”的名声达到了顶峰。虽然,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良,尼金斯基长得非常瘦小,成年后身高也不过1.62米,但就是这个矮小的男子,在舞台上是一团剧烈燃烧并轻盈飞翔的火,炽烧了台下千万观众的心。据称,随后的演出,每次结束后尼金斯基的舞衣都残破不堪,那是痴狂的太太、小姐们在舞台边扯下他的舞衣以作纪念;法国雕塑家罗丹矢志为他做雕像;美国舞蹈家邓肯则曾提出想与他生个孩子……可惜当时的佳吉烈夫不肯将尼金斯基的舞蹈通过影像保留下来,只有些零零散散的照片,所以我们无法更好地欣赏他那惊世的舞姿。
还要说他的没落吗?1913年,尼金斯基终于无法再忍受佳吉烈夫对他的疯狂占有欲了,为了摆脱他的控制,偷偷娶了相识仅一个月的匈牙利女演员罗茉娜(Romola de Pulszky)。佳吉烈夫怒不可赦,将尼金斯基开除,并断绝他一切经济来源。尼金斯基只好自己组织舞团四处演出,但不善交际、不谙世事的他,根本无法操纵一个舞团的经营,从此,他再也没有辉煌过。虽然后来佳吉烈夫曾心软,两次把他召回,但由于罗茉娜的阻扰,合作再也没有成功过。1917年,27岁的尼金斯基再度到南美洲公演,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舞台上。与佳吉烈夫的决裂,提早结束了尼金斯基的艺术生命。他在世界的舞台上只跳10年,飞到了顶空,照亮了整个舞蹈的世界,然后黯然消逝……
说完了以上这么多,说完了尼金斯基作为“舞者”的前半生,未满30岁的灿烂人生,然后呢?他竟然疯了!他成了一个精神病人!在疗养院一住就是30年!直到死去!他一个人活了两辈子,这是他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没有像那么多天才一样英年早逝,而是换了一个角色继续存在于世,但,与死无异。
1918年,潜伏在他身上的精神病发作,妻子罗茉娜带着他和两个女儿一起去到瑞士休养。1919年3月,病情加重,被送入瑞士“美景”疗养院。但美景不美,只有忧伤。此后30年,他未曾离开过疗养院的世界,直到1950年在英国的疗养院过世为止(另一说是死在伦敦的小旅馆里)。
在入院前短短6个星期里,他密集地写下了4册笔记,这就是我们今天能读到的《尼金斯基笔记》,是他留给我们的除了舞蹈之外的另一作品。正如精神病人的呓语,书中满是纷乱的幻想、记忆、喃喃自语,我们能看到他回忆童年,描述与佳吉烈夫的暧昧关系以及和妻子的矛盾,还有一些奇异的梦境,等等。这本书把他的生命生生截成两段:没有这本书之前,他还是一个舞蹈家,书写完,他竟然就成了一个疯子!我们无法看到他舞动的身姿,但通过这本书,通过这些灵动的文字,可以更真切地感觉他这个人,这个多愁善感、内心丰富的小丑、上帝曾经的宠儿。
书中有太多让我喜欢让我悲伤的字句,他爱上帝,他说:
“整个晚会里我一直感觉到上帝,它爱我,我也爱它,我们结婚了;
我不怕上帝。上帝是生命,不是死亡。”
他热爱生命,他说:
“我很怕人,他们感受不到我,但却了解我。我很怕人群——因为他们既没有感受到我也不能了解我,而且要我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他们要我跳令人欢愉的舞蹈。我不喜欢欢愉,我只喜欢生命。”
他甚至喜欢疯子,他说: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这样说‘尼金斯基疯了’,但我不在乎……人们喜欢古怪的人,所以他们都不理会我,叫我疯小丑,我喜欢疯子,我知道怎么跟他们谈话。”
是的,所有亲密的人都以为他病了,连同自己的妻女,但实际上,他还有很强的感受力和理解力,当人们都以为他疯了时,他只能写字、只能哭泣。而30年在疗养院中的日子,真是难以想象,这么几十年,他是如何度过?想起了我最喜欢的日本电影《梦旅人》,那几个年轻的精神病人,其实他们的内心都很丰富,当然也很脆弱,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梦想。尼金斯基也是一个梦旅人,在自己长长的梦里浪游。据说,他在疗养院期间,其实也有创作,但因为缺乏语言能力,只能用素描来记录舞谱,可惜他所画的图像不符合人体解剖学,后人很难跳出那些舞步。我想,这些是需要另一个疯子才能理解的。
1950年的晚春,他死了。他在春天降生,也在春天逝去(突然想起了海子),他惊世骇俗、影响深远的作品之一就是《春之祭》——如果他临死前有知,他会以这场舞蹈来拜祭自己。
他死在伦敦,却葬在巴黎——而不是他的故乡,葬在18、19世纪芭蕾代表人物维斯特里斯(Gaetano Vestris)和戈蒂埃(Theophile Gautier)的墓旁。我想,他对这最后的归宿会是满意的,巴黎是他真正成名、走向世界的地方,巴黎也会永远爱他、看护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