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开在冬天的巴黎
在拉雪兹墓地中,阿波利奈尔的墓是88号,而他曾经同居过6年的女友,女画家玛丽·罗兰珊的则是86号,中间仅隔了一号。罗兰珊下葬的时候,身穿白色长裙——像婚纱,手持一朵玫瑰,胸前放着一叠阿波利奈尔写给她的情书、情诗。我想,这是一场葬礼,也是一场奇特的婚礼,死之前,她没能成为阿波利奈尔的妻子,而死之后,她想完成这一心愿,于是便有了这极其浪漫的一幕,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哪怕在天堂,阿波利奈尔已经有他的雅克琳娜相伴——当然,对于多情的阿波利奈尔来说,多一个人更好。
她的墓也简单,平躺的碑上写着:
“玛丽·罗兰珊(Marie Laurencin)1883~1956”
墓的下端则种着一棵小树,常年常青,有时还会开花。
在女画家稀少的艺术界中,我唯一喜欢的两个女画家,一个是墨西哥的弗里达(Frida),另一个就是玛丽·罗兰珊。与充满了拉丁美洲迷幻气息的弗里达不同,罗兰珊的作品是彻头彻尾的法国式浪漫优雅的味道,从她的用色、她的表现手法、她的内容,都会让人觉得,这正是一个来自法国的画家。看她的画,我有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她的作品是有口感的,像牛奶一样嫩滑、香甜,同时又是有质感的,像丝绸一样柔软、舒服,还有味道,像水仙花一样淡雅、清香。她的作品既有野兽派的影子,又有立体派的痕迹,但又都不属于这两种流派,而是独树一帜。
她曾经的爱人阿波利奈尔就多次写过艺术评论评价过她的作品。1908年,他在《新画家》中说:“罗兰珊小姐善于在绘画中表达完全属于女性的美。”同一年,在他担任《艺术生活》专栏作家的《强硬派》报上,又发表文章说:“我痛恨自己找不到适当的语言,为玛丽·罗兰珊小姐在她的绘画作品中表现出的百分之百法国式的优雅下确切的定义。”1909年,在有关独立派博览会的文章中,他再次写道:“玛丽·罗兰珊为艺术增添了一种全新的强烈而明确的美。”
这些评论,在我看来,都是非常恰如其分的,即使有点过于吹捧,但也不为过——罗兰珊是阿波利奈尔的缪斯,而阿波利奈尔是罗兰珊的伯乐,他们其实是很登对的艺术情侣,令人羡慕。
和阿波利奈尔一样,出生于冬日巴黎的罗兰珊也是私生女,但境遇要比阿波利奈尔凄凉很多。她的父母亲的结合是一桩不被承认的婚外情,她从小由年轻未婚的母亲抚养,22岁才知道父亲是谁,但那时父亲已经去世8年。由于年轻的妈妈以生她为耻,总是冷漠对之,这让既没了父爱、又无法享受到母爱的罗兰珊,留下了一个悲凉哀伤的童年。
不过随着她的长大,母亲渐渐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并一心想要把她培养成一个高尚的淑女。虽然家境贫寒,但因为母亲爱好文学艺术,在她的熏陶下,罗兰珊终日浸淫在诗与绘画的天地中,这对她日后选择绘画的道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19岁就在巴黎一家工厂学习瓷器绘画,之后入读艺术学院,慢慢开始接触当时巴黎的艺术家们。1907年,在一个画展上结识了毕加索和阿波利奈尔,加入了洗衣船画家行列。不久,和诗人坠入情网,过起了同居生活。
但当时,罗兰珊在他们那个艺术圈里,似乎并不受欢迎,毕加索的情人费尔南德(Fernande Olivier)对罗兰珊的描写是这样的:山羊脸、近视眼、鹰勾鼻子、大黄板牙,一双手又长又红,一副淫荡女人相,画家模特,讲话时自鸣得意、慢慢腾腾,爱玩弄假天真。
而有一位诗人则用两个词综合了以上的评论:玛丽·罗兰珊,一个丑陋的美女。
但阿波利奈尔爱她、欣赏她,在同居生活和谐美好的日子里,他绝对不允许别人嘲弄他亲爱的罗兰珊。罗兰珊是他的缪斯、他的女神,他给罗兰珊写诗:
你在那儿跳舞呀,小姑娘
你还将在那儿跳舞呀,老祖母
……
我想爱你,只要想到爱你
我的痛苦也变得甘甜
……
你的手啊,秋天的枝叶
也飘撒我俩的誓言……
但同居6年后,罗兰珊却提出了分手,她事后这样谈论阿波利奈尔:“他喜欢喝酒,但喝的时候,心里也应该有我。人们都说我把他撵出了大门,是的,我是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让他受了很大的委屈,但别人无法理解:我那时25岁,他见一个女人就跟一个女人睡觉,这怎能叫一个25岁的女人受得了?即使是艺术家,再清高,也不行!”
可以想象,罗兰珊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分手,而是赌气地分手,而且这口气一堵就堵了一辈子,其实她心里一直都爱着阿波利奈尔的,这才会有文章开头那一幕。而阿波利奈尔对她也是一直情有独钟,后来即使跟别人热恋,也会时不时给她写激情洋溢的信。我在想,如果他们俩也有像萨特和波伏娃那样的相处技巧,一直都在一起,那么两个人的艺术生涯也许都会发生很大的改变。
和诗人分手后,她认识了一个德国男爵,一年后嫁给了他。因为丈夫是德国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到1920年期间,罗兰珊被迫和夫君流亡西班牙。在流亡期间,她听闻了阿波利奈尔的死讯,简直痛不欲生,几乎发疯。
1920年,罗兰珊重返巴黎,从这时到第一次世纪大战期间,是她创作的高峰期。她活跃于巴黎的艺术圈,给当时的知识分子、艺术家们画肖像,比如时尚设计大师可可·香奈儿(Coco Chanel)、巴黎桔园博物馆的女主人居庸夫人(Madame Guillaume),都曾经是她的模特。她为香奈儿所画的肖像画,是我最喜欢的她的作品之一,在人物优雅的姿态中,又透出一丝浅浅的忧愁和慵懒,色调则显得宁静柔和。画柔美的女性,她在世界上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她总能很精确地抓住女性柔美的特质,让作品散发出女性独有的芬芳。她自己就曾经说过:“我为什么要去画那些毫无生气的鱼、洋葱和啤酒杯?女孩们要漂亮多了。”
1923年,她为俄国巴黎舞剧《牝鹿》担任舞台设计和服装设计,开始涉足设计领域,在《牝鹿》大获成功的同时,她也名声大噪。此外,她还画了大量瓷器画、撰写诗歌、在艺术学院担任教授。在男性独领风骚的艺术界杀出自己的一条路,成为巴黎画派中最重要的代表艺术家之一,是一朵美妙的巴黎之花。
到了晚年,罗兰珊和她的女管家相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默默地进行她那独具一格的绘画创作,直到1956年,73岁的她去世,重新追随阿波利奈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