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在我脑子里是一棵树,无数往事是纷纷扰扰的枝叶。有些记忆老去了,就如同衰败的枝叶,日渐凋落。但有关巴黎的记忆,却是生长在记忆之树的主杆深处,绵绵长长,永不凋零。
巴黎记忆还跟一种病相关,这种病叫“巴黎综合症”(以下简称巴黎症),本意是指日本人在巴黎工作或度假时发生的一种精神紊乱状态。但在我的字典里,巴黎症指的是曾经,或一直居住在巴黎,或从未去过巴黎但极度想去的人,由于对巴黎的无限迷恋,因此产生的一种类似于相思病的病状,因此总想着死要在巴黎,或者死也要去巴黎。
这种病的发病概率极高,波及人群的范围极广,几百年来,已经有无数巴黎症患者死在巴黎,这里面有平民百姓,还有许多名人雅士。虽然巴黎症几乎不会致死,但这些身患巴黎症的人都是享受着一种甜蜜的痛苦、怀抱着绵长的巴黎记忆而死去的,如同死在爱人的怀抱之中。
而死在巴黎的老天使们,拥有自己死后的私密花园,那是巴黎的多处墓地——这里是巴黎症患者最理想的归属,也是巴黎记忆源远流长的时间之河。在这里,他们的身躯安睡在巴黎的地底下,他们的灵魂守望在巴黎的天空中,而他们(尤其是名人雅士们)的精神、遗风、甚至他们的巴黎症都还日复一日的影响着巴黎,构筑着巴黎的过往,连同现在和未来。
身为一个巴黎症的重症患者,我喜欢去前辈们的私密花园里闲逛,去呼吸那种悠远而神秘得幻化成永恒的空气,去凝听前辈们窃窃私语着一个虚无的巴黎,甚至把手放在某一个墓上,去触摸那些尘封已久却依然鲜活的流年往事,仿佛抚摸一个亲人的脸。
我轻轻的坐在私密花园里,这是巴黎天使的家园,也是依然活着的人们的乐园。在这里,死,它不是死,而是生的延续,是比生更为高尚的一种状态,没有人惧怕,没有人因此远离。这里是名副其实的花园,绿树成荫、鲜花点缀、空气透明,这里更像是露天雕塑博物馆,各种庄严的、简约的、奇特的、美丽的墓应有尽有。人们因此来往于此、休息于此、遐想于此、嬉戏于此,人们依赖着死而生,与鬼为邻,最后,也安眠于此。
我轻轻的坐在私密花园里,旁边,白发的老人带着他金发的小孙子在这里玩,老人和我并排坐着,轻声说一句:“Bonjour!(你好)”小孙子蹲在不远处的树边,把落叶一片片捡起,拿过来给爷爷,然后,继续去捡……乐此不疲;而我们身后的民居里,一个年轻人正在阳台上轻拨吉他,清脆的乐声一阵阵流淌过来;一辆汽车从远处驶来,在我们面前停下,一个优雅的女人探出脑袋,说“今天的天气真美,不是吗?”然后,笑着走掉;另外一位,退休的老太太,拿着小水桶和刷子又来了,她是自发来清洗名人墓地的……
这就是法国,尤其是巴黎特有的、温情的墓地文化,我去过其他西方国家的一些墓地,但这样的温情,只有在巴黎才发挥到了极致。而且,这种温情不止在墓地,它俨然是巴黎的空气,在这座城中无处不在,因此它也成了巴黎症病发的诱因之一。
而老天使们在巴黎的私密花园主要有几个:拉雪兹墓地(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1804年设立)、蒙巴纳斯墓地(Cimetière du Montparnasse,1824年设立)、蒙马特墓地(Cimetière de Montmartre,1825年设立)。还有两座建筑,先贤祠(le Pantheon,1791年建成)和荣军院(Les Invalides,1677年建成),前者是永久纪念法国历史名人的圣殿,安眠在此的都是一些声名显赫的老天使,而荣军院如今则是拿破仑一个人的巨大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