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
“请说,二号。”
“三号死了。”
特维尔公共清洁设施的正门,一个年轻男人扶起躺倒在地的同伴尸体后,按下联络器。
“死因?”
“刀伤。刺中心脏,一击毙命。”年轻人掰过诗人苍白的脸,平静地从后者染血的胸口拔出一把六寸长的黑色匕首。他瞧了一眼匕首侧面雕琢的铭文,摇了摇头:“产自家族,还是三号自己的刀。”
“……”
联络器沉默了一秒,又响起声音。
“距离三号失去联系有多久?”
“13分钟。”年轻人说。他伸手摸了摸诗人,感知体温后,补充道:“死亡时间应该是10到12分钟前。”
“几乎与三号观察到目标从正门出现的时间同步?”
“嗯。他所营造的幻境看起来对目标毫无作用,甚至还被自己的能力反噬了?”年轻人翻开尸体紧闭的眼皮,从涣散的瞳孔中读出了诗人死前难以置信的情绪。
“……克罗尔管家给予的情报有误?”
年轻人为诗人合上眼睛。
作为伊卡拉亚家族刺客的一员,他对诗人的职业和能力有所了解。
幻魅师虽然是一个正面战斗力极弱的超凡职业,但若提供给施术者大量正确情报,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将没有防备的敌人导入幻境之中,几乎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
唯一能以最短时间破解幻魅师的幻境并对其造成能力反噬的只有一个原因——幻境的最基础逻辑结构出现了原则上差错。
可是……
年轻人回忆起刺杀前家族所给予的情报。
“徐蛰·斯维因·西维尔,16岁。诺克萨斯帝国斯维因家族四子,前代家主忒墨斯·斯维因·杰里柯最小的儿子。生于第九纪元70年4月,于去年12月‘王都刺杀案’发生后,被兄长驱逐出诺克萨斯。而后,这位弃子从血崖登船,经龙门、贝西利科、芬多、铁水城、赫多拉姆等地,于今年2月到达皮尔特沃夫……在今日正午的刺杀中,从葛兰铎桥坠落日之门下的暗河,奇迹生还。其实力存疑,可能具有一定的超凡能力,或为林铎魔网的信徒。”
这份情报从去年(第九纪元86年)12月开始记录,至今年今日为止已有数次更替。而且从克罗尔管家的行为举措来看,家主似乎对此也一直保持着极大的关注。
“应该不会有错。”年轻人打消了一丝怀疑。
然后,他回忆起第二份情报。
“马尔科姆·赛博特,皮尔特沃夫外来人口。44岁,出生于第九纪元42年7月。15年前(第九纪元72年),从恕瑞玛大陆乘船至皮尔特沃夫。当年,即办理菲罗斯家族所颁布的第一代皮城居民身份证。其居无定所,常年工作于日之门下辖、维什拉家族经营管理的内港码头。7年前(第九纪元80年)加入比尔吉沃特人莎拉·塞西莉亚所属的外籍捕猎船‘塞壬号’,担任鱼叉手一职。以下是64条有关马尔科姆·赛博特的补充信息……”
情报从葛兰铎桥上的刺杀发生后开始收集记录。
“是在这个人上面出了差错吗?”年轻人想。
这些信息来自皮尔特沃夫的大街小巷,每一个可能会和徐蛰·斯维因·西维尔和马尔科姆·赛博特有过人际接触的人。
家族的情报机关确实竭尽全力了。
但如果从最初,情报的来源就是错误的呢?
“马尔科姆·赛博特。”年轻人念出流浪汉的名字,按下联络器。
“零号。需要我去追踪目标吗?今夜街道上都是人群,他应该跑不了多远?”
“不,二号。”联络器亮起光。
“按原先的计划进行。你和四号突入特维斯公共清洁设施。我和一号、六号接替你们原先的职务,守住设施出口……”
“那个逃走的家伙呢?”年轻人打断了零的话语。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七号和八号失去了联络。斯维因的弃子没有和鱼叉手一同离开,一定有所谋略!”
零安静地听完年轻人的质问。
他也不气恼,只是继续说道:“十号已经启动,它会去追杀那个漏网之鱼。二号,你要记住!作为伊卡拉亚的刺客,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徐蛰·斯维因·西维尔。保证行动不会另起风波,也在我们任务的范围之内。”
“明白了。”年轻人沉默片刻,应声道。
他关闭联络器,看了一眼脚下渐渐失去温度的诗人尸体后,轻轻一点,将之碾作了灰烬。
……
“恶魔!恶魔!”
他静静聆听耳边男人惊恐的呼喊,对准胸膛,将匕首刺入男人的心脏。
滚烫的鲜血瞬时溅了他一身。
他感受到黏糊的液体从脸上滴落,恍若暴雨落下。
然后——
白色的气雾蒸腾。
赛博特注视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许久,轻轻推开浴室的门。
一对出土自德玛西亚光盾王朝时代、一左一右相对着持剑矗立的骑士雕像,率先映入赛博特的眼帘。
在骑士雕像背后,浮现着一片珍宝的海洋。
恕瑞玛大陆多满巨兽的犄角参差林立,斯卡拉什画有神圣印记的毛皮在地上随意地连成一片,仿佛只是当作落脚时用来暖足的地毯。诺克萨斯崔法利战团的盔甲和德玛西亚无畏先锋的长枪或横或竖、静静地躺在假人模型的身上。而绕过假人模型,入目的则是形同皮尔特沃夫酒吧式的装修设计。一片晶莹温暖的魔法光泽从天顶刻有烈阳铭文的拉阔尔灯具上降下,柔和地落在赛博特的肩头及这些源自符文之地各个国度、地区的稀世宝物上。
“塞壬号上的小子,感觉怎么样?”
赛博特收回目光,抬起头。
一个嘴巴极大的约德尔人叼着恕瑞玛制式的石楠根烟斗,坐在一人高的棕色圆凳上,趾高气扬地俯视他。
——他的老朋友。
恒星大道2286号,夏洛克当铺的主人,“大嘴巴”葛朗台·阿巴贡。
“挺不错。”赛博特点了点头。
他脱下了那一身肮脏破烂的斗篷,在沐浴过后,换上了约德尔老友提供给他的新衣——
一件修长合身的礼服,典型的恕瑞玛东部地区风格,衣领上有尘封已久的樟脑气味。
“嗯,还差一点。”阿巴贡探出手。他从圆凳旁的柜台处捡起一样东西,丢到赛博特怀里。
——一顶深蓝色的牛仔帽,帽子中央向上顶起的那一块还织着黑桃扑克牌的图案。
赛博特微微一怔。
他将怀中的牛仔帽举至半空,静静端详起来。
很久以前,他似乎戴过与这顶牛仔帽相似的帽子。
“不认识了吗?”约德尔人开口问道。
“嗯?”
“这是你的衣服。”阿巴贡放下石楠根烟斗,吐出一口雪白的烟,“15年前,第九纪元72年2月,皮尔特河上流河域的冰层尚未融化。你来到我的当铺,将这一整套衣服抵押给我。”
“这是……我的衣服?”赛博特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松开手。牛仔帽从半空坠下,平整地落在地上。
“我可记得很清楚,小子。”阿巴贡说。
“两枚银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时的你对这套衣服可是依依不舍呢!”
赛博特捡起地上的帽子。他的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可阿巴贡,我对你所说的15年前的事毫无印象。”
他搜遍脑海。除了对牛仔帽和黑桃扑克图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外,赛博特根本记不起约德尔人提及的旧事。
“你是记错了吗?”赛博特忍不住问。
“见鬼!”阿巴贡破口大骂。“你是在质疑我的记忆力吗?虽然通往班德尔城的门扉道路已全部封闭,但这并不意味无家可归的约德尔人会失去精神领域的庇佑!我告诉你,赛博特!在皮尔特沃夫,就算菲罗斯家族的卡蜜尔夫人站在这里,我也敢当着她的面数落她年轻时干下的蠢事……”
“住嘴,阿巴贡!”
当约德尔人提到“卡蜜尔夫人”时,赛博特顿时惊醒过来。他急忙上前,捂住圆凳上阿巴贡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呜呜呜……”阿巴贡翻起白眼,声音呜咽。
“你得保证,我放开你的手以后,不会再提起卡蜜尔夫人。”赛博特也翻起白眼。
他,或者说皮尔特沃夫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约德尔人的名号——“大嘴巴”阿巴贡——不单只形容他的嘴巴大于常人,更准确的说是,在阿巴贡的口中没有任何他能一直藏住的秘密。
第八纪元结束后,精神领域和班德尔城抛弃了它们遗留在外的子民——一群生活在物质领域的约德尔人。但这些约德尔人却依旧能与时光长河共同遨游,目睹和聆听他们所能铭记住的过往。
小到祖安地底世界每日发生的龌龊事件,大到符文之地尘封的历史真相。除去第八纪元为何结束,这世间无约德尔人所不知、约德尔人所不晓的。
人们称呼约德尔人为“历史观察者”。
然而,小个子的观察者们却对这个名号毫无兴趣。
他们几乎从不吐露与自身无关的任何事情,除去族群中必然会存在的极少数“叛逆”分子。
“阿巴贡,答应的话你就点点头。我可不想和库洛里多家族一个下场。”赛博特有些头疼。上一次,约德尔人向皮尔特沃夫的人们揭穿上城区的一场黑暗肮脏的贵族交易后,作为中间交易人的一个庞大魔术师家族便受到牵连,举族覆灭。
而现在,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但约德尔人却没心思想到这些。他只是听完赛博特的话后,捣蒜似地点起头。
“唉。”
赛博特无奈地松开手。
将要窒息的约德尔人随即如释重负。
“咳咳……”阿巴贡揉了揉脸,无辜地看向赛博特,“塞壬号上的小子,我可不是怕你!”
赛博特轻轻摆手。对于约德尔人好面子的族群天性,他深有体会。
他拿起帽子,又认真看了起来。
另一旁,阿巴贡改坐为立。这个矮小的约德尔人从圆凳上起跳,落到当铺的柜台上。然后,只听见乒铃乓啷的声音接连响起,如五彩斑斓的黑色蝴蝶标本、透明的海怪触角等乱七八糟的物件便抛向空中,掉落在地。
“阿巴贡?”
赛博特摇摇头,他不知道约德尔人要找什么。只是关注阿巴贡片刻后,便又将视线放回了牛仔帽。
过了一会儿,阿巴贡爬上柜台,重新跳到了圆凳上。
“找到了!”
约德尔人高举手中比他整个身体还要庞大、落满了灰尘、褐土和蜘蛛网的破旧账本,笑眯眯地望向苦思无果的赛博特。
“就算你忘记了,我的账本可全都记了下来!”阿巴贡轻打响指。
一阵清风吹过,账本焕然一新。陈旧的纸页变为了造纸坊刚烘干揭下的新纸,覆盖账本前后的尘泥也同蜘蛛网在眨眼间荡然无存,仿佛从未有过。
赛博特傻眼了。
他呆呆地看着阿巴贡:“你就是这样使用自己的族群能力吗?”
“不然呢?”约德尔人头也不抬,“‘时光流逝’,仅针对无生命和意识的低级物质。虽然一年到头使用次数有限,但物有所值。”
“……阿巴贡,我总觉得迟早有一天会在冬季的皮尔特河见到你。”
(作者注:祖安黑帮旧俗,第八纪元双子城邦内乱时盛行的一种杀人方式。帮派成员会在烈阳和皎月共同沉眠之际,将所杀者的尸体丢入冰层尚未融解的皮尔特河。由于那时终日无光,往往一夜之间,尸体便会被寒风冻为永恒凝固的冰雕。)
“皮尔特河吗?”阿巴贡停了一下。
“在班德尔城时,我还挺喜欢冬泳的。不过,塞壬号上的臭小子,现在已经是绽花之月了。皮尔特河上的冰层早就融化了!”
赛博特一时无言。他心想你也知道呀?但转过念头,约德尔人天马行空的性格和脑回路总是会让物质领域的人们哑口无言。他早就应该习惯了。
对吧,马尔科姆?
“唔……”
赛博特轻呼一声,怅然所失。他回过头,阿巴贡还在翻账本。
“阿巴贡,谢谢你让我进来。”赛博特张开口。
“什么?”阿巴贡微微抬起头。
“我说,谢谢你让我进来。”赛博特又重复了一遍。
他想起杀死诗人后的仓惶奔逃,躲避恒星大道上行人视线时的无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约德尔人撇了撇嘴,“那时,我正要出门。说实话,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来找我做生意的。”
赛博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上的礼服。
“生意是指赎回过去典当的旧衣物?”
约德尔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然呢?这个世界上只有金钱才能让我停下前进的脚步!”
“甚至掉回头?”赛博特补充道。
“回答正确!”阿巴贡满意地露出笑容。然后,他又翻过一页账本,嘴里低声念叨起来:“虽然我也很好奇。明明今夜是你们人类一年一度的‘湛春节’,你却一个人跑来我这里。塞西莉亚,那个比吉尔沃特的小女孩不会怪你吗?”
“湛春节?”赛博特一愣。
“嗯?”阿巴贡也是一愣。约德尔人抬起头,狐疑地看了赛博特一眼,“源自艾欧尼亚的节日。在每年绽花之月的第七个夜晚,精神领域和物质领域之间会暂时打开一条烁码可以偷渡而过的缝隙。死者的灵魂会化作灵花,高挂在初生之土才会有的灵树上。如果人们可以找到与死者相对应的灵花,则可以和远在精神领域的死者进行交流。”
“湛春节在第八纪元结束后,从艾欧尼亚传播到整片符文之地,成为所有智慧族群都习以为常的传统节日。而在初生之土以外、符文之地的其他地区,并没有灵树和灵花的存在。人们只沿袭了艾欧尼亚人的旧俗,在湛春之夜戴上特有的面具和装扮,将这个节日当做缅怀死者、与生者共享欢乐的盛大典礼。”
“每年的这个时候,你和塞西莉亚都会戴上面具,彻夜等待一位死者的相遇。”
“说起来,塞西莉亚呢?”阿巴贡抿了抿嘴。
塞壬号的鱼叉手随之一默。
他的脑海中忽然有无数场景似走马灯般闪过。
坠入暗河。
疾奔到内港码头。
红头发的女人将他从甲板上踢下,推出捕猎船的火炮远远地朝他怒吼。
进入特维斯公共清洁设施。
从地上捡起的提尔拉姆纸牌。
由他亲口向斯维因之子讲述的“大河游民”母族故事。
……
赛博特倒吸一口冷气,他感觉脑袋仿佛针扎般疼痛。
这时,约德尔人高声欢呼起来。
阿巴贡将账本拿起,双手卡住左右,完整地展开。
“臭小子,你仔细看!这不就是15年前你在我的夏洛克当铺留下的典当记录!”
赛博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他向坐在圆凳上的约德尔人凑去,目光落在约德尔人短小手指所按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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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纪元72年2月,沃利贝尔蛰醒之月,第十五个夜晚。
典当物:礼服一件(恕瑞玛东部地区风格)(9成新);牛仔帽一顶(8成新)
典当金额:2枚银轮(注:是两枚银轮)
典当合约:一,在与典当人约定的期限内,当铺不可私自出售典当物。
二,在约定期限后,典当物若仍未售出,则典当人可以追加利息的方式赎回典当物。
三,当铺的年利息最高不可超过典当金额(封顶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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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特,你应该庆幸没有人看上你的破衣服。当初签署合约时,你可连最基本的典当约定期限都放弃了。当然,你最应该感谢的还是我,没把它当成垃圾扔进祖安的贫民窟……”阿巴贡侃侃而谈。
赛博特假装没有听到阿巴贡的话。
他轻轻掰开约德尔人压住账本页角的手指,视线随之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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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约即刻签订,受皮尔特沃夫及祖安城邦商业法律保护。
签署人:葛朗台·阿巴贡(Grandet Harpagon)
典当人:马尔科姆·托比厄斯(Malcolm Tobias)
————
“托比厄斯?”
脑海的疼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赛博特合上眼。
他记起来了。这是他早已遗忘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