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将时间的指针稍稍拨回。
绽花之月,20:00:00。
恒星大道,特维斯公共清洁设施数百米外的一幢钟楼。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伊卡拉亚家族的刺客零掀开了脸上佩戴的面甲。
“我是零号,请各小组汇报情况。”零拿起放在手边的单筒望远镜。
“这里是一号。目标区域150米内无关人群已驱散。”
“这里是二号。我和三号、四号已伪装成平民,控制住特维斯公共清洁设施的正门和东、南两个安全通道出口。”
“这里是五号。阿特拉斯·罗切尔5分钟前到达第四卫所驻恒星大道执行局,克罗尔管家正协助罗切尔的上司长官缩小皮城守卫的巡逻区,为行动争取时间。”
“这里是六号。15分钟前,巴利斯进入维特斯公共清洁设施……”
“六号。”零按住脖颈处佩戴的联络器,“第一次警告。行动中,我们只有代号。”
“……抱歉,零号。”通讯频道内,六号轻吸一口气。
“请继续汇报。”零不动声色。
这时,一道清冷的女人声音插入对话。
“零号,我是九号,七号的吹哨人。12分钟前,七号主动截断通讯。我和他失去了联络。”
“八号守望者呢?”
“很遗憾,她的通讯频道和七号是一体共享的。”
“明白了……”
透过单筒望远镜的镜片,零注意到特维斯公共清洁设施上方卷起黑红色的火烟。
“九号。”他按住联络器,切入女人所在的频道。
“我在。”
“准备启动十号。”
“了解,请给我15分钟时间。”
“明白。”零转入其他频道,“二号、三号,10分钟后若七号、八号仍无联络,则即刻突入目标所在区域。记住,做好最坏打算,回收阿特拉斯拳套。”
“了解。”二号传来简洁的回复。
零轻轻点头。他正欲关闭联络器,通讯频道内却响起了三号的提示声。
“零号,有人从目标区域出来。”
……
赛博特推开玻璃门,愣愣地看着眼前熟悉的街道。
月光似纱,轻柔地落在恒星大道。
行人川流如海,宿醉的诗人微仰着头,在拥挤的酒馆门口缓缓地拉着风琴。
恍如隔世。
赛博特下意识地审视自己,洗过的斗篷沾染上硝烟和燃尽的木头灰屑。脸庞肮脏油腻,鼻腔内充斥着刺鼻的焦臭味。现在的他,仿佛又变回了最初流浪汉时的模样。
但,有一点不同。
赛博特轻声念出一个人的名字。
“徐蛰。”
——那个将性命托付给他的年轻人。
即使是在原初革命后的第九纪元,又有多少贵族会愿意去相信卑贱的平民?
作为皮尔特沃夫的底层一员,赛博特深知因生活所迫和教育缺失——平民长久以来存在的劣根性。
人与人之间是最善于互相欺骗的。当初的他不也欺骗了自己最好的搭档?
“马尔科姆。”赛博特无声地念出搭档的名字。
如果是你,会更愿意相信什么?
是真实的语言,送你去死?还是虚假的谎言,让你苟活?又或者听从那位小少爷的话,将真话说成假话,假话说成真话。
流浪汉想起葛兰铎桥上的午间对话,忽如其然地露出释然的微笑。
“马尔科姆,如果是我,我只会相信我自己的选择。”
赛博特抬起头,向着人海奔去。
他记得菲罗斯家族蓝风庭院的地址——恒星大道2058号——特维斯公共清洁设施5公里以外的富人区。
要想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那里,只有一条捷径。
“请让让!”流浪汉冲入人群。
他向着人们呼喊,却发现周围静悄悄一片。
耳边仅有一位年轻人的低语。
“马尔科姆·赛博特?”
酒馆门口,宿醉的诗人放下风琴。
琴声戛然而止,赛博特寒毛倒立。
他感觉到不对劲,急切地想要推开人群逃离,却发现人们不知何时将他紧紧围住了。
“马尔科姆·赛博特?”
包围他的人们中,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歪着头看他。
“马尔科姆·赛博特?”
一对年轻的河民情侣松开互相紧握的手。
“马尔科姆·赛博特?”
工薪阶层打扮的中年市民摘下头顶的帽子。他抬起头,瞳孔中掠过一道幽绿的光。
……
流浪汉沉默良久。
他看向叫出他名字的人们。
所有人都抬手往脸庞处伸去。他们的手指按压在皮肉上,仿佛用尽气力,挤压出了一道又道深深的沟壑。
“是我的名字。”赛博特深吸一口气。
他平静地看向人们,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噗呲——
数十道撕扯声同时响起。
人们抬起头,他们的脸如镜子般破碎。
……
“零号,我是三号。目标已进入我所掌控的幻境。”
诗人低头瞥了一眼脚边的风琴——出自布维尔家族的高雅艺术品。
在德玛西亚尚未陷入内战的深渊前,这些产自布维尔家族乐坊的乐器几乎是所有吟游诗人和音乐家一心追求的宝物。但对毫无音乐细胞的他来说,这只不过是用于伪装的道具。
“三号。”联络器亮起绿光。“你能困住他多久?”
“零号,你是知道的。”诗人按下联络器。他见门口出来一个端着酒盘的酒馆侍从,招手便要来一杯刚调好的龙舌兰。
“我的超凡职业名为‘幻魅师’,源于上一纪元已灭绝的瓦斯塔亚族群雾尾族。能力是通过窥探他人内心,将敌人引人沉沦的无限幻境。虽然因我的职业天赋所限,至今也只能将人堕入最低级的无逻辑幻境。但对付普通人,已是绰绰有余。”诗人接过侍从递来的一小碟盐巴,抬手蘸取少许撒在手背虎口。然后,他舔过虎口上的盐巴,夹起一片切好的新鲜柠檬片含入口中,一口将龙舌酒饮尽。
“时间。”零号再次追问,言简意赅。
诗人将空酒杯放回酒盘,递给侍从一枚银轮。他轻呼一口气,回答道:“无逻辑幻境主要是以沉入者为基点,通过其内心映射的情感、情绪、欲念等构建整体骨架。所谓‘无逻辑’,并非指幻境本身的结构没有逻辑,而是说幻境内容没有逻辑。沉入者可以对无逻辑的内容无动于衷,但如果构建骨架的基点、基本结构发生动摇,则幻境也会立时崩塌。反之,若结构无错,则幻境的持续时间将至我解除能力为止。”
“零号。”诗人抿了抿留有微咸余味的嘴唇。
“幻魅师的能力依托现实。针对目标的梦境进行架构,需要完全正确的情报。我必须再次向你确认——马尔科姆·赛博特,塞壬号上的鱼叉手,皮尔特沃夫的底层流浪汉,无家可归的恕瑞玛人——克罗尔管家给予我的情报确定没有一丝差错?”
“情报来自家族的特殊渠道。只不过,三号。情报不符会对你的幻境造成影响吗?”零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诗人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情报有关幻境的基点,若与沉入者所认定的事实不符,则幻境将会自动瓦解。同时,作为施术者的我也会受到能力的反噬。”
“也就是说……”零号忽然放大了声音。
“我将从施术者变为沉入者。”诗人一字一句道。
话刚一说完,诗人却立刻摇起头来。
——这不可能!
他的目光飘向前方的不远处。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赛博特神情茫然,宛如行尸走肉般呆呆地站立。
从他踏出特维斯公共清洁设施的正门起,这个可怜的流浪汉就被困入了诗人主导的幻境之中。
距现在,也将近有10分钟了。
“零号。”诗人按住联络器。
“七号、八号有无回音?是否需要我和二号立即突入,进行支援?”
诗人静静地等待零号的回复。
然而,直到酒馆的侍从为他送上免费赠送的清酒,联络器却像是出现了故障一般,毫无回声。
“呼。”
诗人吐出一口气。他的内心莫名地变得焦躁不安。
明明成为幻魅师后,因为营造幻境的能力需要,他已保持数年古井般沉静不动的心境。
“零号?”诗人将清酒饮尽,取下藏在脖颈处的联络器。
这是怎么回事?
他忍不住将通讯频道接往其他同伴所在的私人频道。
“二号?”
“五号?”
“六号?”
……
通讯频道内,一片寂静无声。
诗人终于醒悟过来。
他一脚踢碎脚边的风琴,从碎片堆中捡起一把细长的刺剑,转身便刺入从他身后经过、背对他的酒馆侍从后心。
刺剑离体,侍从崩塌成泡沫般模糊的碎片。
“马尔科姆·赛博特!”伊卡拉亚的刺客揭下伪装的诗人面具,发出怒吼。
他奋力掷剑。刺剑在半空形成一条优美的抛物线,精准地坠入呆立的流浪汉头颅。
赛博特紧跟着崩塌解体。
“是我的能力反噬……”诗人喃喃低语。
他回想起二号传递的情报。
在特维斯公共清洁设施外150米的范围内,所有与伊卡拉亚家族和刺杀无关的人员早已被他们驱散。
从一开始,位于他身后的这家酒馆就应是空无一人的!
那个酒馆侍从是虚假之物,那他所饮下的那两杯龙舌酒和清酒又会是什么呢?
诗人脸色刷白一片。
他感到胸口压抑不住的疼痛,仿佛有恶魔将他的心脏抓在掌心,并且还在持续地加大力度。
“是情报……情报出了问题……”诗人瘫坐在地。
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手指抬起,在地上缓缓虚划勾勒出流浪汉的姓名。
“M-a-l-c-o-l-m(马尔科姆)……”
“S-a-i-b-o-t(赛博特)……”
当最后一个“t”的拼音落下时,诗人怔住了。
地面上,那些他所勾勒的字母漂浮而起,以凝血般的鲜红之色悬停在他的眼前。
马尔科姆还是马尔科姆,但赛博特却发生了变化……
“T-o-b-i-a-s(托比厄斯)?”
诗人轻声念出颠倒之名。
与此同时,恶魔双手合握,将他的心脏捏成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