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富这一次最终也没有给赖八送去五百大洋。那个小女人在一天夜里自己从樟雾峰上逃回来了,身上的衣服被山里的野草棵子挂得稀烂。据她说,她自从被掳上樟雾峰之后,赖八也就住到了山上,几乎每晚都让她陪着睡觉,并声称要她做压寨夫人。但这小女人也有生猛烈性,陪赖八睡觉可以,却坚决不肯做压寨夫人。后来赖八就有些不耐烦了,威吓小女人说,如果她再不答应,就将她送到寨子里去,让她陪着他的那些兄弟们睡觉,直到将她睡烂了再弄出去丢下山崖喂野物儿。小女人一听先是假装害怕答应下来,然后在一天夜里,趁赖八不注意就从山上逃下来了。接着,小女人就又告诉了温富一个秘密。她说在山上时,赖八为讨她欢心,曾带她去山崖后面看过一个地窖。这地窖里竟藏了赖八这几年积攒的全部财宝。赖八得意地告诉她,这个地窖除去他山寨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只要她肯给他做压寨夫人,他就将这地窖的钥匙交给她。温富听了心里一惊,接着又是一喜。
他连忙叮嘱小女人,这件事不要再对任何人讲。
温富掌握了赖八的这个秘密果然起到作用。不久以后他和赖八一起被抓起来,接着就押来矿上的劳改队。起初赖八总是欺凌温富,并想出各种方法折磨他。后来温富实在忍无可忍,就告诉赖八,他知道他的一个秘密。温富对赖八说,如果将他逼急了,他就把这个秘密告诉红军。赖八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小女人逃回去之后将地窖的事告诉了温富。从这以后,赖八果然对温富有所收敛,再不敢像过去那样欺侮他了。
温富被乡苏政府抓起来是因为一件更恶劣的事情。温富那一次在村里放粥之后,便声称自己的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但没过多久,乡苏政府的干部到他家去过一次。乡苏干部直截了当地对温富说,你这样大一份家业,仓里只存了这样一点粮食是不可能的,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把家产全部交给乡苏政府,不要心存侥幸,更别想耍什么诡计蒙混过关,否则只会对你更加不利。也正是乡苏干部的这几句话,反而提醒了温富。温富早已在山里看好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在几块岩石的底下,极为隐蔽,而且旁边就是悬崖,一般人不会发现。温富当晚就让小女人帮自己将家里所有的细软和值钱的东西都装上一辆牛车,然后拉到山上。他先将车上的东西搬进洞里,然后又将洞口用一些树枝和野草遮掩起来。
也就在这时,温富又做了一件用心极其险恶的事情。他将一些碎石块码放到洞口的上面,又用掩住洞口的树枝支撑住,这样,只要有人发现了这个山洞,一挪动洞口的树技,上面的石块立刻就会滚落下来。然而让温富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这天夜里所做的一切,却都已被乡苏政府的人看到了。乡苏政府估计到温富会偷偷转移财产,便派人在他家附近昼夜监视。在这个晚上,当温富和那个小女人赶着牛车从家里出来,监视的人便也悄悄跟过来。但是,监视的人只看到了温富和那个小女人往崖边的山洞里藏东西,却并没有看清楚温富后来在洞口做的手脚。这一来也就出了问题。第二天一早,乡苏政府一接到报告立刻就将温富抓起来。但温富并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已被人看到,所以拒不承认转移财产,更不承认山洞的事。
于是乡苏政府的人立刻就来到山里。
当时乡苏政府的人由于发现了地主温富转移的这一大笔财产,只顾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便都疏忽大意了。几个年轻人兴冲冲地来到洞口,就在将树枝搬开的一瞬,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巨响,接着就有一堆石块像雨点似的砸落下来。幸好这几个年轻人腿脚利落,赶紧朝旁边闪开了。但其中的一个人脚下一滑没有站稳,一下就跌下了悬崖。这个人还算命大,从崖上掉下去时被一棵长在岩缝里的拍树接住了,不过身上已多处受伤,躺在树枝上动弹不得。大家找来几根绳索,先将一个人拴在腰上放下去,才把这受伤的人救上来。
事情显而易见,这些石块是温富故意在洞口做的机关。
温塘村的人们自从吃了温富家的米粥,原本对温富不好再说什么。但这件事一出来却立刻引起众怒。那个被摔下山崖的是温塘村的农会主席,家里有一个生病的女人,还有一堆未成年的孩子,他这一次幸好没有摔死,否则留下女人和孩子就无法再活下去,而且这农会主席平时在村里的威望很高,因此村里的人们就纷纷要求严惩温富。乡苏政府当即对温富进行了公开审判,并决定将其处决。但是,当乡苏政府把这个审判结果上报之后,区苏政府考虑到钨矿那边正缺劳力,为此已经扩大劳改队,许多原本应该处决的犯人都已送去矿上劳改。于是就这样,温富和刚刚抓到的赖八便一起被押到矿上来。
巷道转弯处那块凸起的石头又亮起来。我经过仔细观察,已经可以精确地估计出一天的时间。我发现,当那块凸起的石头只亮起一侧,是上午,而如果全亮起来就到了中午,亮起另一侧时应该是下午,直到它全黑下去就是夜晚了。这时,那块石头已经全亮起来,这说明外面应该是中午时分。细狗蹲到那个装着食物的箩筐跟前,开始吃午饭。细狗的饥饿感很有节律,每到该吃饭的时间自然就会有食欲。所以,他只坚持了不到一天就开始正常进食了。细狗虽然生得精瘦,食量却很大,一个人几乎能顶上两个人的饭量。因此他总是吃不饱。据他自己说,他最怕饥饿,一饿就会浑身出汗,而且没有一点气力。他蹲在箩筐跟前一直在吃一只竹筒里的米饭,当他将这只竹筒吃干净,又拿起旁边的一筒。赖八立刻走过去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细狗回过头,瞪着赖八问,你……干什么?
赖八说,你识数儿吗?
细狗问,识数又怎样?
赖八说,我们现在是几个人?
细狗回头看了一下说,五个。
赖八又问,这筐里是几筒饭?
细狗又低头数了一下,五筒。
温富在旁边哼一声说,对啊,应该是一人一筒啊。
赖八说,你已经吃过一筒了,米饭没有你的份了!
细狗哼哧了一下说,我……我是组长……
赖八立刻骂了一声,去你妈的鸟组长!
他一边骂着伸手抓住细狗的衣领,稍一用力就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然后猛地一甩,细狗立刻飞出去啪地撞到巷道的岩壁,又重重地摔到地上。赖八走到他跟前说,你以为让你当组长,你就真是个什么东西了?从现在起,你敢再提组长的事,我就撅折了你!
细狗没再说话,爬起来看看赖八,就一瘸一拐地朝巷道深处走去。
我的心里一动,立刻也不动声色地跟上去。
我知道,在旁边的巷道深处有一个不显眼的耳洞,这耳洞的洞口很小,直径还不到两尺,细狗在外面用一块很大的石头刚好堵上,所以旁人看不出来。细狗好像在这洞里藏了什么东西,我发现他经常趁别人不注意溜过去钻进洞里,过一阵再钻出来堵上石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回来。有一次他回来之后从我的跟前走过,我闻到他嘴里有一股腊肉的味道。我猜侧,他一定是偷了赖八的腊肉藏在那个耳洞里,实在馋了就去吃一口。这时,我悄悄跟过去,发现细狗果然又挪开洞口的石头钻进去。我刚要到洞口看个究竟,忽然听到身后有郑黑子说话的声音,于是立刻又回来了。郑黑子的身上仍然背着箩筐,浑身湿漉漉的,显然外面又在下雨。他放下筐,从里面拿出带来的吃食交给赖八,然后又拿出一个扎着口的布口袋。
赖八看看问,这是什么?
郑黑子没说话,将口袋口儿打开,倒着提起来朝外一倒,立刻有一堆癞蛤蟆掉到地上。旁边的温富和谢根生都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赖八看看地上四散爬开的癞蛤蟆,又抬起头看看郑黑子问,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
郑黑子说,给细狗吃的。
赖八问,吃这东西干啥?
郑黑子笑笑说,治病啊。
赖八问,治……什么病?
郑黑子说,你不是说,他得了打摆子么?
赖八立刻明白了。郑黑子这一次来巷道里,一定是对巷子口的守卫说,巷道里有人得了打摆子,他是来给里面送药的。郑黑子点点头对赖八说,他就是这样说的,他告诉外面的守卫,这些癞蛤蟆是给里面打摆子的人吃的。温富在一旁听了立刻鼓起眼,瞪着郑黑子问,吃这癞蛤蟆……能治打摆子?郑黑子点点头说,听说,这矿上过去有很多人得过打摆子,这里已经成了摆子窝,那时又没有药,人们就只能生吃癞蛤蟆,说是这样能治病。接着,郑黑子又说,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是红军真要撤走了,所以才这样炸巷子口。
赖八听了两眼一亮,连忙问,红军……真的要撤走了?
温富也兴奋得脸上泛起红晕,喃喃地说,这下就好了……
赖八又回头看看我和谢根生,嘿嘿一笑说,听见么,你们的红军就要撤走啦,你们两个要被扔在这里啦,现在叫我一声赖司令还来得及,将来跟我一起上樟雾峰入伙吧。
郑黑子又说,还有,听说陈济棠的队伍也要开过来了。
赖八一听几乎欢呼起来,说好啊,太好啦,陈济棠的队伍一过来咱就熬出头啦!
我知道,陈济棠是广东军阀。这几年,他的队伍一直盯着这片矿区,如果红军真的撤走了,陈济棠的队伍肯定会很快开过来。但是,红军真的会撤走吗?我想到这里,回头看看谢根生。我发现,谢根生也正在看着我。这时赖八已经摩拳擦掌,嘴里连声说着,这可好了,这可好了,如果陈济棠的队伍真开过来,咱们可就要发大财啦!这时,细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细狗看看赖八问,陈济棠的队伍开过来,咱能发什么财?
赖八朝他瞥一眼,哼一声说,你懂个屁!陈济棠冲什么来的?
细狗说,当然是冲钨砂。
对啊,赖八说,他们两眼一抹黑,到这矿上知道巷子在哪?
细狗点点头,似乎有些明白了。接着,忽然又嘿嘿一笑。
他这一笑,立刻把巷道里的人都笑愣了……
4、细狗
我知道细狗为什么笑。如果陈济棠的队伍真开过来,细狗应该是最高兴的。细狗跟陈济棠部队的人一直在暗中有联系,这是温塘村的人早已都知道的。
但是,细狗自己却从不承认这件事。
细狗是温塘村里唯一一个吸卷烟的人。这一带的男人大都吸生烟,或吸水烟,几乎没有人买得起卷烟。但细狗却买得起,有的时候甚至还买“三炮台”一类的卷烟来吸。此外他还经常喝酒。细狗喝酒也很讲究,他不喝一般的水酒,而是要喝双料酒酿,喝酒时还要有一些腊肉或醃笋之类的小菜。细狗的消费水准曾引起温塘村人的怀疑。他平时并不种田,也不做任何营生,那么他的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于是有人将这个情况反映到村里的农会。但农会的人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后来经过研究,就开始在暗中观察细狗。
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却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细狗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每天除去叼着卷烟到处闲逛,与街上的人闲聊,或佐着小菜喝一喝双料酒酿,似乎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可做。但这一来也就更加引起温塘村农会的怀疑。那时苏维埃政权刚刚建立不久,环境还很复杂,温塘村农会的人认为,虽然从细狗的日常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但越是这样也就越值得怀疑,不管怎样说有一点显而易见,仅从细狗的生活水平看,如果他不在暗中做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是不可能弄到这些钱的。于是,温塘村农会就将此事向乡苏维埃政府做了汇报。乡苏政府对这件事也很重视,温塘村一带由于是在大山深处,人们的生活都很贫困,正因如此细狗这样的经济状况也就越发显得不正常。但乡苏政府又想,会不会是细狗的上辈为他留下了什么财产?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细狗好逸恶劳坐吃山空,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可是乡苏政府经过调查,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细狗的祖父当年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平时不务农事,也不做任何营生,只靠去圩上的牲口市为人牵线搭桥挣些钱混日子。但这一带山多田少,牲口市上也不是总有生意,于是细狗的祖父渐渐就想到另一条歪道上来。他每次在牲口市上为人牵线做成一笔生意,就将这信息暗中通报给西井村的刘秃子。西井村的刘秃子是专做偷牲口营生的,那个白天买了牲口的人将牲口牵回家去,夜里刘秃子再根据细狗祖父提供的信息去那家把牲口偷出来,细狗的祖父当然要从刘秃子那里得一些好处,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买家,重新卖掉之后刘秃子就再去偷。如此一来一头牲口也就可以不断地变出钱来。后来到细狗的父亲这一辈,觉得细狗祖父那样的做法来钱太慢,索性就直接做起了偷牲口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