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说罢,就让人将赖八和郑黑子押走了……
赖八的怀表彻底坏了,无论怎样上弦都不走了。
但我知道,已经又过了一天一夜。我发现了一个观察时间的方法。从巷道口到里面的掌子面一共要经过数个转弯,在第一个转弯处划有一条警戒线,是用白石灰撒在岩石的地面上,由于潮湿,白石灰已经深深地渗进岩石里。我们一般是不准越过这条警戒线的,否则守在巷子口的卫兵就可能开枪。但是,在这个转弯处有一块凸出的巨大岩石,这块岩石也就成了钟表。巷子口是朝正南方向,所以每当这块凸出的石头被射进的光线映得亮起来,就说明是正午,而当它完全黑下去,也就说明到了晚上。郑黑子走后,这块石头已经亮过一次,又黑过一次。但巷道外面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我们似乎真的被遗忘了。那只装着食物的箩筐放在角落里,没有人去动过。显然,每个人都没有食欲。
巷道里像死一样寂静。只有附近的一个岩缝里在滴着水,嗒嗒的水声越发让人心绪不宁。细狗突然站起来,用手拨了一下吊在头顶上的铃铛。铃铛立刻发出刺耳的一声。赖八朝他吊起眼,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细狗看看他,刚要回儆一句什么,想了想又把嘴闭上了。这时外面突然又响起轰隆一声。这一次似乎离巷子口更近,震得巷子里哗哗地落了一阵碎石。谢根生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说,炸吧……再炸就该炸到这条巷子了。温富突然哇地一声从角落里跳起来。他的两眼瞪得很大,脸扭曲成一团,头发也都一根一根地竖起来。他的嘴里喃喃地说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然后朝左右看了看,又哇地大叫一声就朝巷子口的方向狂奔过去。那边传来砰地一声枪响,子弹显然是打在一块岩石上,又啾地弹开了。
过了一会儿,温富沮丧地低着头回来了。
赖八讥讽地朝他看一眼问,你怎么不出去了?
温富垂着眼,没有说话。
赖八又哼地一声说,你出去只能死得快一些。
温富站住了,瞪起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赖八。
赖八又说,你看我也没用,该死也得死。
温富的嘴里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像在磨牙,又像是喉咙里挤出的咝咝声。他仍然直盯盯地瞪着赖八,突然,又哇地大叫一声就朝赖八猛扑过去。赖八没有防备,一下被温富扑倒压在了底下。温富一边压着他嘴里仍然在哇哇地怪叫。我和谢根生连忙过来,将温富从赖八的身上拉开了。赖八竟然没有发火,只是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就走到一边去了……
3、温富
我知道,其实赖八的心里还是有些惧怕温富的。
这是因为,在温富的手里攥着赖八的把柄。
温富的家在温塘村,是那一带有名的大地主。温塘村在樟雾峰的山脚下,那里石多地少,有限的一点农田几乎都是温富家的,因此村里以种田为生的人家也就大都是温富家的佃户。温富为人刁钻,精于算计,表面对村人敦厚和善,暗中却是算到骨头里的。但温塘村只有这几片农田,又都归温富家所有,如果不租他家的田种就没有别的办法。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温富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赣江上做船运,另一个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军官,据说还是一个副团长,家里可谓有钱有势。所以,村里的佃户虽然对温富怨声载道,也就只好忍气呑声。后来这一带闹起农会,又成立了苏维埃政权,在查田运动中温富的家里自然被划为地主。按当时的政策,如果是地主又属于土豪劣绅,就要被列为“处决”对象。
但就在这时,温富却做出了一件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天上午,他让家里的雇工在街上垒起几个烧木柴的大灶,然后架起专门用来褪猪毛的大锅,煮了几锅很稠的米粥。温塘村的人平时都是吃南瓜饭的,很少有人舍得用大米熬粥。这样在街上煮了几大锅米粥,诱人的香气一下就弥漫了整个村庄。接着温富家的雇工就用饭勺敲击着锅沿大声吆喝,让村里的人们回家去取饭碗,来这里吃粥。起初人们还不敢相信。但有人回去取了碗来,竟真就盛了满满的一碗米粥。这一来人们便纷纷跑回家去取碗,街上的几口大锅跟前立刻排起长长的队伍。这时温富从家里走出来。他来到一口大锅的跟前看了看,又拿过饭勺在粥里立了一下,饭勺立刻歪到一边。温富的眉头顿时皱起来,对站在锅边的雇工说,下次熬粥还要再稠一些,饭勺要在粥里立住才行。
就这样,温富家的粥锅一连在街上开了十几天。
在这十几天里,温塘村的人们吃着温富家的米粥,自然不好再提惩治温富的事。于是这件事也就暂时搁置下来。到粥锅开到最后一天,米汤就有些稀薄了,不要说立住饭勺,几乎可以看到汤里的米粒。据温富家的雇工在街上说,仓里的米已经扫净了,温富家的人从这一天也开始吃南瓜饭了。温塘村的人们听了就都有些感动,不管温富过去为人如何,在村里做了怎样的事情,至少这一次将自家仓里的米都拿出来放粥给村人吃,足可见其诚心诚意。不过也有人不太相信,温富这些年积攒了这样大一份家业,只在街上放了十几天粥就会将仓里的米放光么?甚至有人在暗中算了一笔账,一口大锅一天放两次粥,就算一次一斗米,五口锅是五斗米,一天也不过十斗米,放粥十八天,总共也只有一百八十斗米,温富家的粮仓里不会只有这一点粮食。但是,也就在这时,温富的家里又出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天夜里,温富的女人突然被土匪劫掠到樟雾峰的山寨上去了。
温富一共讨了两个女人。前一个女人年龄稍大一些,且一直体弱多病,而温富五十来岁正值壮年,性欲还很旺盛,于是就又在赣州城里花些钱寻了一个唱采茶戏的小女人。这小女人只有二十来岁,且颇有几分姿色,再打扮起来就更显妖媚。温塘村一带哪里见过这样的女人,于是一下就将此事传开,这小女人便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或许正是因了这女人的名声,才引起樟雾峰山寨上的注意。据说出事是在一天深夜。温塘村里的狗突然狂叫起来,接着又传来几声枪响。待天亮人们出来时,就见温富被五花大绑地吊在自己家门前的樟树上,他家的院门四敞大开,那个体弱多病的女人正在屋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号。接着人们就听说了,是樟雾峰上的人夜里来到温富家,将他那个颇有姿色的小女人绑走了。据温富说,樟雾峰上的人临走时留下话,他们的头领只是把这小女人借到山上去用一用,不会难为她,不过要想让她回来,十天以后的上午带五百大洋去山上接人,过午不侯。温富被人们从樟树上放下来时,流着鼻涕眼泪地说,五百大洋啊,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啊,看来人是不回来了。
温富的鼻涕和眼泪,立刻引起温塘村一些人的同情。
但没过几天村里就有了议论,说是温富的那个小女人并没有被樟雾峰上的土匪绑走,村里的一个小孩子爬上他家院墙外的樟树上去掏鸟蛋,看到那小女人还好好的住在后院里。又说,温富做这样一个苦肉计不过是想引起村里人的同情,同时也想让人们知道,他的家里并没有什么钱。但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温塘村的狗突然又狂叫起来,接着又是几声枪响。待天亮时人们才发现,这一次竟是真的了。只见温富家豢养的几条狗都被齐刷刷地割断了脖子,横七竖八地扔在他家的院门口,黑紫色的血污淌了一地。温富和他家里的所有人都被捆得像荷叶包,胡乱丢在院子里。待温富被人们松了绑,又从嘴里拽出烂布,却只是连连摇头唉声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温塘村的人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已明白,上一次温富的那个小女人被土匪绑票的确是假,而这一次却是真的弄假成真了。
温富这一次的确是吃了一个哑吧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樟雾峰上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下山绑他的票,而且临走时竟跟自己上一次说的话一模一样,他们的头领只是想借这小女人用一用,不会难为她,如果还想让她回来,十天以后的上午带五百大洋去山上接人,过午不侯……温富越想越觉得蹊跷,樟雾峰上的人怎么像是听到了自己上一次在村里说过的话?温富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樟雾峰上的人接洽一下,一来自己实在舍不得那小女人,二来他也意识到,樟雾峰上的人这一次绑票,不会仅仅是为了五百大洋这样简单。
温富经过一番考虑,就将细狗找来。
细狗也是温塘村人,但他平时并不种田,也不做任何事,从早到晚只在街上游荡,或去县城转一转。温塘村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靠什么营生过日子。温富在一天早晨将细狗找来,丢给他几块大洋,然后告诉他,想办法去摸清樟雾峰上的人究竟是怎样想的,绑了自己的小女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意图。温富对细狗说,他只要为自己跟樟雾峰上的人牵上线,再问出他们的话就行了,事成之后还可以再给他几块大洋。细狗一听自然满心高兴,他的心里很清楚,办这件事并不难,樟雾峰上的人虽然平时都躲在山顶的寨子里,在山下却也有自己的耳目,只要找到他们的耳目问一问,这件事也就办成了。果然,几天以后细狗就来找温富。细狗一见温富并没有立刻说出他打探来的消息,只是伸出两只手张开十根指头说,再要十块大洋。温富一听心里就明白了,看来细狗是问来了重要的事情,于是满口答应,并立刻取出十块大洋放到他面前的桌上。细狗这一次确实是问来了底细,他告诉了温富一件惊人的事情,樟雾峰上的头领竟然是西茅村的人,而且平时就住在家里。
温富一听连忙问,这人是谁?
细狗微微一笑说,赖八。
他说罢便将桌上的十块大洋用手一搂,装进自己的衣袋。
温富听了立刻大感意外。西茅村的赖八他是早就听说过的,只知道这人一脸凶相,平时在家里不大与人来往,却没有想到他竟是樟雾峰山寨上的头领。但温富还是想不明白,这赖八平时与自己无仇无怨,他怎么会突然想起绑自己的小女人呢?赖八这样想了一天,就决定亲自去西茅村见一见这个赖八。据细狗说,赖八这几天行踪不定,好像一直住在樟雾峰上。但温富的心里很清楚,自己去樟雾峰上见赖八显然是不现实的,唯一的办法,只能去西茅村碰一碰运气。于是这天晚上,温富就来到西茅村。赖八的家里果然黑着灯,看上去不像有人的样子。这时温富才又想起细狗说的话,细狗曾告诉他,赖八每次上樟雾峰,他的女人也就回娘家去住。温富想到这里就有些沮丧,正打算转身回去,不料一抬头竟看到赖八正站在自己的身后。赖八显然刚从山上下来,回家是取东西的,他看到温富,立刻眯起两只吊眼笑了笑,然后朝自己家的院子一指说,知道你今晚会来,有事进去说吧。
温富就跟在赖八的身后走进他的家院子,又来到屋里。
赖八点上灯说,你今天既然来找我,就说明都已知道了。
温富点点头说,是啊,都知道了。
温富又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要这样做。
赖八问,你真不明白?
温富说,真不明白。
赖八说好吧,你如果真不明白,我就告诉你,是你先做了一个局,对温塘村的人说我樟雾峰的山寨绑了你的女人。赖八说着两只眼就又慢慢吊起来,他看着温富,又说,我樟雾峰的山寨确实经常下山绑票,可轻易不绑女人,绑了女人晦气,会倒财运,而且名声也不好听,你这样在村里说是坏我樟雾峰山寨的名声,我这样干就是因为这一点,明白了么?你不是说我绑了你的女人么,好吧,我就绑一回给你看看,你不是说我开价五百大洋么,好吧,我就给你开价五百大洋。赖八说着又淫邪地一笑,你这小女人果然名不虚传,味道不错呢!
温富的脸色立刻变得蜡黄起来。
但沉了一下,忽然又微微笑了。
赖八很认真地看看他。
温富说,你赖八是樟雾峰上的头领,村里没人知道吧?
赖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温富。
温富又说,恐怕,乡苏政府的干部更不知道吧?
赖八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如果不怕你那个小女人回不来,就只管去苏乡政府告发我,说我赖八是樟雾峰上的土匪头子,让他们来抓我。赖八这样说着又冷冷一笑,不过,你不光是这个小女人吧?家里还有大女人,还有一家子人,我可以一个一个地往山上绑。
温富的脸色立刻又变了。
赖八接着说,你自己眼下的处境,你应该知道,你弄这样一场事不就是为了做给乡苏干部看么,你自己都不知哪一天就被他们绑去砍了,他们会轻易相信你的话么?
温富慢慢低下头。
赖八说,所以,我劝你还是痛痛快快地送五百大洋来,咱们两厢无事。
赖八这样说罢就站起身,做出往外送温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