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从我的装束可以看出,我显然不是当地人。我说是,我从县里来。然后我又问,你真的不知道温秋云吗?他的眼里又飘忽了一下,想了想说,要说知道……应该也知道,我们当年曾在一起工作。他说到这里眼睛突然睁大起来,看着我说,我当年可是区苏维埃政府的干部,还当过区苏政府的副主席呢,现在跟他们说了,他们都不相信,还非要让我找出证人,可那时的人都已经死了,让我去哪里找证人?他说到这里又忿忿地哼一声。
我说,你那时和温秋云在一起工作?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说是啊。
我立刻又问,后来呢?
梅祥林突然不说话了,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又问,温秋云后来的情况呢?
梅祥林摇摇头说,她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我说,你那时不是和她一起在樟云岭村吗,她后来的情况你怎么会不清楚呢?梅祥林迅速地看我一眼说,后来区苏政府撤销了,大家也就各奔东西了。这时,我用两眼盯住他问,区苏政府撤销后,你曾经上山打过游击?梅祥林立刻点头说对,当时我还是那支游击队的支队长呢。我又问,你后来还曾带着几个受伤的游击员躲到青云山里的竹林塘?梅祥林眨眨眼,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对啊。我问,这时温秋云在哪儿?他立刻说,不知道。他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后说,她当时不在我的那支游击队,具体去了哪里就不清楚了。
我的心里立刻断定,梅祥林在撒谎。因为我知道,当初他所在的那支游击队叫樟云岭游击支队,而温秋云确实和他在一起。我在他面前慢慢蹲下来,看着他问,我对你的过去这样了解,你不觉得奇怪吗?梅祥林突然一愣,也睁大两眼很认真地看着我。他这时一定感觉到了,我似乎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慢慢站起来,笑笑对他说,当年温秋云有一个弟弟,叫温泉根,他的手里还有一些奇怪的石子,你应该还记得吧?
梅祥林的嘴动了动,定定地瞪着我。
对,我点点头说,我就是温泉根。
我这样说罢,又朝他那满脸惊愕的神情看一眼,就转身走了。
11
我在这个中午并没有急于回县城,而是又回到公社。梅坑村公社的办公所在地就在梅坑村里,江干部已在公社食堂里为我买好午饭。我在吃午饭时心里就有一种预感,我的眼前一直晃动着梅祥林那张惊愕的面孔。果然,我吃过午饭走出食堂,就看到梅祥林正等在门外的一棵樟树底下。他一见我就过来说,我找你……还有话说。我故意朝自行车走过去,一边做出准备走的样子说,我要跟你谈的都已经谈过了,关于温秋云的情况你知道的也不多,还有什么要说的呢。梅祥林连忙说,我……还了解一点关于温秋云的情况。
我立刻站住了,回头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他说,我还了解一点温秋云的情况。
我把自行车放下,对他说,你说吧。
他连忙冲我讨好地点点头说,真没想到……这些年后还能再见到你,现在好了,你对我过去的情况都很了解,我当年曾在区苏维埃政府工作过,还当过区苏政府的副主席,后来主力红军撤走以后,我又上山打游击,我的这些事你都是清楚的,你如果去向上边的人证明一下,他们一定会相信。我听了点点头,说好吧,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为你证明,但你要告诉我,你还了解关于温秋云的什么情况?梅祥林支吾了一下,又看看我问,你……真的肯为我证明?我说可以。他这才说,区苏政府撤销以后,温秋云确实和我都在樟云岭游击支队,当时我是支队长,她是副支队长,有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问,后来呢?
梅祥林说,后来在一次战斗中,队伍被敌人打散了,我确实带着几个游击队的伤员去了青云山里的竹林塘,不过……他看我一眼说,没有……没有温秋云,我跟她在那次战斗中失散了,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上,不知她是牺牲了,还是流落到别处去了。
我看着梅祥林,又问,你后来又是怎么成了赖生旺的上门女婿?
梅祥林慢慢低下头,沉默了一阵才说,当时环境太残酷了,我在竹林塘躲了一阵,那几个伤员由于伤势过重,又没有药,就都相继牺牲了。我一个人又在山里住了一段时间,一次出来找吃的,就被赖生旺的家丁捉住了。这时赖生旺已经又回到梅坑村,还成立起还乡团。他的家丁将我绑回去,他立刻把我关起来。就这样关了几天,他才对我说,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将我送去城里的保安团处置,由于我曾是区苏政府的干部,他还可以得到一大笔赏金。另一条路则是,只要我同意,今后断绝与红军的一切来往,他就让我继续留在他的家里,而且将他的独生女儿嫁给我。他对我说,如果我担心被红军那边的人知道,他可以让我和他的女儿住到县城去,帮他打理那边的货栈生意。
就这样……他说,我就按赖生旺说的做了。
梅祥林说到这里看我一眼,又说,我当时考虑的是……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惟一的宗旨就是活下来,只有活下来一切才有意义,所以……所以……
他这样说着,又迅速地睃我一眼。
12
温泉根老人说,当年主力红军撤走之后,那种残酷的环境我是知道的。当时的国民党清剿部队为了达到彻底铲除红色政权的目的,对红军、红军伤员、红军家属以及苏区干部都有很高的赏格,在这样的情况下,赖生旺捉到梅祥林不仅没有将他送去请赏,反而留在自己家里,还将自己的独生女儿许配给他,会有这样的事吗?但我又想,如果换一个角度分析,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可能。梅祥林当初毕竟在赖生旺的家里做过长工,所以,赖生旺对梅祥林应该是有一些了解的,而赖生旺的那个独生女儿我也知道,不仅很胖,皮肤上还有许多树皮一样的褶皱,走起路来从头到脚的每一块肉都在动,所以直到二十多岁还没有嫁出去。那个时候在当地,二十多岁还没出嫁的女孩就已经算是老姑娘,因此在当时,如果赖生旺借这个机会将自己这样一个女儿嫁给梅祥林也就不是没有可能。但不管怎样说,我认为,在这样一个革命危急的时刻,梅祥林作为一个曾经的苏区干部,又是游击队的支队长,他不仅没有坚持对敌斗争反而娶了反动地主武装头目赖生旺的女儿,这总让人感觉有变节之嫌。
温老泉老人说,这次与梅祥林见面之后,还是为他做了证明。
但是,温泉根老人又说,我当时为他证明也是有保留的。我在写给梅坑村公社的证明材料中,只说了我曾经亲眼看到的事情,第一,现在的赖书祥原名的确叫梅祥林。第二,梅祥林的确在大地主赖生旺的家里做过长工。第三,梅祥林的确曾在当时的区苏维埃政府工作过,而且是领导干部。第四,在中央主力红军撤出赣南以后,梅祥林也的确曾经上山打过游击,并担任樟云岭游击支队的支队长。不过在这第四条的后面,我又加了一个说明,他担任樟云岭游击支队的支队长时,我正在赣南军区独立第十四团,因此他任樟云岭支队长这件事我只是听别人说的,并没有亲眼看见,这期间也没与他有过任何联系。
应该说,我的这份证明材料对梅祥林还是有着决定性作用的,至少我为他证明了一个事实,他在三十年代确实曾在我们的苏维埃政府工作过,也就是说,在他的个人履历上的确有过这样一段担任苏干的经历。但是,倘若再仔细分析,我的这份证明材料又并不能说明什么具体问题。因为我所证明的只是中央主力红军撤出赣南之前那段时间的事,此后虽然也证明了他曾担任过樟云岭游击支队的支队长,但只是听别人说,我并没有亲眼看见,而这以后的所有情况我都没有再为他证明。然而对于梅祥林来说,也恰恰是中央主力红军撤出赣南以后的这段历史他无法说清楚。因此,我虽然为他写了这份证明材料,他的老红军待遇最终还是没有办下来。
温泉根老人说,我最后一次见到梅祥林是在几年以后。
那是一个秋天,当时全国正在开展革命传统教育,于是我所在的单位就把我又请回去。一天下午,这边县里的民政局突然给我打来一个长途电话。那时电话还不像今天这样方便,长途电话就更少,因此我立刻意识到,应该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果然,县民政局的同志说,让我立刻赶过去。他们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梅杭村那边刚刚给县民政局打来电话。
这时的梅坑村人民公社已经是梅坑村乡,县民政局的同志说,梅坑村乡政府的人在电话里说,梅坑村有一个叫赖书祥的老人快不行了,他提出想见一个人,叫温泉根,说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而且他说,让乡政府给县里的民政局打电话就可以找到这个人。梅坑村乡政府的人还说,这个叫赖书祥的老人虽然只是村里的一个“五保户”,但他的身份比较特殊,这些年一直声称自己是老红军,而且经常跑到上级的各个部门去反映情况,但他的老红军待遇却一直没有办下来,所以,他现在既然这样提出来,乡政府就还是很重视。县民政局给我打电话的是一个姓曾的同志,当初我去县里寻找温秋云时,这个曾同志经常陪着我,因此他对我的情况很熟悉,对我寻找温秋云的心情也很了解。曾同志在电话里,如果您有时间,尽量还是赶过来,这个赖书祥很可能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我听了立刻答应马上过去。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乘上开往赣南的列车。
我赶到县里已是第二天上午。县民政局的曾同志为节省时间特意找了一辆吉普车,我们在中午之前就赶到梅坑村。这时梅坑村乡政府的江干部已经在等我们,他立刻和我们一起来到梅祥林的家。梅祥林的家里已经有几个村干部在忙碌。显然,他们是在为梅祥林准备后事。江干部带我来到屋里。屋里的光线很暗,我适应了一下,才看到梅祥林躺在屋角的一张竹床上。他闭着两眼,呼吸有些急促。江干部走到床前,轻轻叫了一声。梅祥林似乎没有反应。江干部又说,您要见的温同志来了。梅祥林立刻睁开眼,仰起头用力搜寻了一下。我连忙走到他的床前。他看到我,两眼顿时亮了一下。江干部在一旁说,您有什么话,就对他说吧。梅祥林看着我,似乎要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停住了,朝我身边的人看了看。县民政局的曾同志立刻明白了,对公社的江干部和站在旁边的几个人说,我们……出去吧。
13
梅祥林告诉我,当初在樟云岭游击支队时,的确是他担任支队长,温秋云担任副支队长。那一次出事是在春天的一个傍晚。当时他和温秋云带着游击队来到樟云岭的一个山坳,准备在这里休整一下,不料遭遇到搜山的保安团。保安团显然事先已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将几个山口都堵住,因此战斗一打响,游击队立刻就被死死地困在一片竹林里。
当时保安团的武器明显优于游击队,因此火力很猛,甚至将竹林里的竹子都一片一片地打断,接着就从四面的山坡上冲下来。游击队的队伍立刻被冲散了。梅祥林原想将队伍重新集中起来,朝一个方向突围,但再看一看,很多游击队员已经中弹倒在地上,冲到竹林外面的也被敌人抓住了,于是只好和温秋云一起带着几个负伤的游击队员沿着竹林里的一条小溪朝下游且战且退,就这样到天黑时,才趁着夜色来到樟云岭下的一座破庙里。这时梅祥林看一看,只还剩了自己和温秋云,另外还有四个伤员,而且这四个伤员的伤势都很重,其中两个由于失血过多已经不能走路。于是他就和大家商议,后面怎么办。当时一共有三种意见,几个伤员表示,不要再管他们,让梅祥林和温秋云赶快走,待他们走远之后,他们几个人再打枪把敌人引过来,准备好几颗手榴弹就在这破庙里与敌人同归于尽。梅祥林则表示还没有到最后牺牲的时候,他主张先将几个伤员就地分散到附近的老乡家里,他和温秋云跳出包围圈去青云山,将来等几个伤员的伤养好了,再回来与他们汇合。但温秋云却不同意梅祥林的意见。
温秋云从小生长在梅坑村,对山上的草药多少还了解一些。但是,几个伤员的伤势毕竟太重,草药已经不起作用。就这样,又过了几天,那两个重伤员就相继死了。这时另两个伤员也都已经奄奄一息。其中一个是伤在右胸,子弹打到身上,弹头就留在了肉里,加之沼泽地里潮湿,又无法消毒,所以很快就感染了。当时梅祥林的身上还有一点食盐,这已是游击队的全部家当。温秋云让他将这点盐拿出来,冲成盐水为伤员清洗伤口。但梅祥林不同意。也就从这时开始,他们两人开始出现了分歧。
这两个伤员最终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