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下打得很准,但也非常大胆,当时梅祥林的那只手离温秋云的脸颊只有一寸远,如果稍稍打偏一点后果就会不堪设想。当时我听到梅祥林哎哟了一声,那只手嗖地就缩回去。我知道自己这一次又闯了大祸,那时我虽然还不清楚梅祥林在区苏政府究竟是什么职务,但也知道他已是级别不低的干部。于是我没敢再朝那边看,连忙扔下水壶转身跑下楼梯,又出了祠堂就一直跑到村外的山上去了。我在山坡上的一块岩石底下一直躲到天黑,仍然不敢回去,就这样又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区苏政府的一个通讯员才来到山上找到我。我跟着这个通讯员走下山,看到梅祥林正等在那里。他的一只手吊在胸前,被粗布做的绷带严严实实地缠裹起来,看样子一定伤得很重。他看见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去吧。就转身头前走了。
我回到区苏政府先去食堂吃了饭,然后才来到楼上温秋云的办公室。温秋云正坐在桌前忙着处理什么事情。她并没有抬头看我,铁青着脸色将嘴唇也绷得很紧。我小心地在旁边坐下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温秋云生这样大的气,她生气的样子让我感到有些陌生。她处理完手里的事情,抬头看我一眼,用力喘出一口气。我想对她说一句什么,但想了想,却又不知该怎样说。温秋云走过去,把房门关上,然后背对着我问,你还记得吗,自己今年多大了?
我嗫嗫地说,记得,今年……十二岁。
她又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嗯一声说,知道,是……区苏政府。
她就又不说话了,坐到桌子跟前低头写着什么。
我偷偷看她一眼,摸不清她究竟要对我说什么。
她就这样在桌前写了一阵,然后把写好的纸叠了叠对我说,你还是走吧。
我一下没有听懂,看看她小心地问,走?去……去哪儿?
到部队去。她说,你现在年龄也不小了,应该去部队了。
我一听立刻松了一口气。其实我早就想去部队,也跟温秋云说过很多次。但她一直说我还小,让我再等几年。这时,我立刻点点头,表示愿意去部队。她又将刚写好的那张纸递给我说,你去楼下找陈部长,他会为你准备好走时应该带的东西。
我听了如释重负,连忙接过那张纸就转身跑下楼去了。
这竟是我和温秋云见的最后一面。第二天,她就到瑞金学习去了,好像是参加一个苏区女干部的培训班。我去部队的事很快就定下来。温秋云无法赶回来,所以没有送我。她只让别人给我带来一句话,说让我在部队好好干,她等着我立功的消息。我临上路时,看到了梅祥林。梅祥林显然是特意来送我的,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的那只手仍然吊在胸前,身旁跟着一个通讯员。在我转身要走的一瞬,他才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你要带好你的那些石子,将来到部队,说不定能派上正经用场。
08
温泉根老人说到这里,眼睛朝不远的一座山峰望去。我知道,那座山峰就是樟云岭。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太阳落到樟云岭的后面,吐出最后一抹红色。这是一种金红色,将整个蓝天都映红了,又似乎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色,漫山遍野湿漉漉的,草木和枝叶也亮闪闪的。直到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温泉根老人竟这样为我们讲述了一天。
我连忙抱歉地笑笑说,您这一天……还没有吃饭。
老人笑了,摇摇头说,在这青云山里是不用吃饭。
我听了不解,问为什么。
老人沉吟了一下,看一看我身边的县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刘主任说,听口音你是当地人,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刘主任困惑地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老人轻轻叹息一声说,这青云山的空气跟别处不同呢,用你们写书人的话说……就是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所以,只要闻一闻这空气就可以饱了。老人这样说着,又淡淡地笑一笑。我仍然没有完全听懂,刚要再问,老人接着又说,你仔细闻一闻,这青云山里的空气真的是不一样呢。他这样说罢就站起身,闭起两眼用力吸了一口气,似乎真的在品味空气中的味道。然后,就将几只茶碗收进竹篮,拎上暖水瓶走了。他走出几步忽然又站住,回头对我说,明天,我还会在这里。
我刚要再对老人说什么,刘主任立刻示意,将我拦住了。
在回县城的路上,刘主任对我说,我知道你要对老人说什么,但是,你如果提出请他吃饭,他是不会去的。我听了不解,问为什么。刘主任笑一笑,想了一下说,说不出为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去。这时,我忽然想起老人临走时说的话。刘主任也点点头说,是啊,他临走时这样说,意思就是告诉你,如果你明天想来还可以来。我立刻对刘主任说,我们明天当然还要来,我很想知道,关于这个温秋云后来的故事。刘主任点点头说,是啊,温秋云后来的故事肯定还有很多,而且越来越有传奇色彩呢。我又想一想说,这样吧,我发现老人有吸烟嗜好,明天,我给他带一条好烟来吧。刘主任又摇摇头说,你没注意吗,老人至今还保持着吸生烟的习惯,在这里吸生烟的人,是不喜欢吸外面的卷烟的。
刘主任说的我的确注意到了,这一天,温泉根老人一直在吸生烟。
第二天早晨,我们很早就从县里出发了。在我的坚持下,特意为温泉根老人准备了一点吃的东西。我经过认真考虑,决定给老人带一些包子。我想,即使老人在茶亭不吃,也可以带回去。汽车开到昨天的茶亭时,老人果然已经又在这里。他看到我们似乎并不意外。
只是淡淡地说,喝茶吧。
我喝了一碗凉茶,顿时觉得清爽了一些。这时,我试着掏出一包香烟。我戒烟已有十几年,这包香烟是特意为老人带来的。果然,老人只朝这包烟瞥一眼就摇摇头,从身边拿过自己的生烟荷包。他一边卷着烟,脸上皱出一丝笑纹,低头看一看,对我说,还是这生烟的味道好啊。我稍稍沉了一下,说,您昨天说……后来就去参加了红军?
老人点点头说,是啊,我十二岁那年,就去参加红军了。
09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继续说,1934年10月,反第五次“围剿”失利,我们的中央主力红军战略转移,开始了后来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我由于年龄太小就被留下来。其实留下也同样很危险。当时留下的红军和地方游击队大约有3万人,其中一万多是红军伤员,这样一支部队要阻击国民党的50万军队,配合和策应我们的主力红军转移,难度自然可想而知。这一年的10月下旬,形势急剧恶化。我还清楚记得,当时进攻的国民党军队兵分两路,薛岳纵队和周浑元纵队尾随红军主力,樊松甫纵队和李延年纵队从北、东两路向中央苏区紧缩。至此,中央苏区全部陷落。
国民党军队攻入苏区后,迅速占领交通要道,加紧修筑碉堡炮楼,同时还纠集当地的土豪劣绅组建民团,恢复过去的区乡政权,实行保甲制,对苏区人民进行彻底的清剿、清算和大屠杀。到这一年的11月初,粤军余汉谋纵队在南雄、大余、横江和铅厂地区追击主力红军,信丰、安远和南康等地一时空虚,我当时所在的赣南军区独立十四团就乘机深入到这一带开展游击活动,袭扰敌人。与此同时,红二十四师也在汀州以南的河田地区迟滞国民党军李延年纵队的前进。而就在这时,留守苏区的各独立团和县区独立营,也在大敌当前的形势下继续坚持游击斗争。这期间,我也曾听到过一些有关温秋云的消息。据说在樟云岭村办公的区苏政府撤销以后,温秋云和梅祥林就带领区苏政府的干部上山参加了游击队。但后来他们的那支游击队在一次战斗中被敌人打散了,大部分游击队员都已牺牲,只剩下温秋云和梅祥林几个人躲到青云山里,从此就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温泉根老人说到这里,就停下来。
我沉一下问,您就这样……跟温秋云彻底失掉了联系?
温泉根老人点点头,说是啊。这以后,我跟随部队离开赣南,由于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这些年一直南征北战,也就与温秋云彻底失去了联系。全国解放以后,我又去朝鲜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虽然转到地方,但仍然忙于工作,几十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来了。
我问,您后来……又是怎样想起要寻找温秋云呢?
老人笑一下说,后来离休了,人一闲下来,也就把过去的事都想起来了。我是大约三十年前离休的,当时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已长大成人独立生活,老伴也已经过世,就这样,我就打起背包又回赣南来了。这些年我一直有一个感觉,温秋云应该还在世,她就生活在这青云山里,所以……我下定决心,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寻找到她的下落。
温泉根老人说到这里,默默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才又继续说,我当初回赣南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梅祥林。当年梅祥林和温秋云是在同一个游击队,后来他们的那支游击队被敌人打散之后,他们又一起躲进青云山,而从这以后也就再也没有了关于温秋云的消息。所以,我据此分析,梅祥林应该是最后一个见过温秋云的人。但是,我回来之后,却在县里听到一个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消息。据说梅祥林真的还健在,他解放以后又出现在梅坑村。但他这时已经改名换姓,叫赖书祥,而且竟然已是大地主赖生旺的上门女婿。据传说,他当年与赖生旺的独生女儿成亲之后并没有住在赖家,而是搬去县城经营那个山货栈了,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梅坑村。但即使如此,他解放以后还是被梅坑村这边定为地主成份。这时赖生旺已被我们的人民政府镇压,于是梅祥林就被押回到梅坑村接受劳动改造。
这件事让我有些困惑不解。梅祥林当初既然是区苏维埃政府的干部,后来又参加了游击队,他怎么会又成了大地主赖生旺家的上门女婿呢?
10
温泉根老人说,我决定去梅坑村寻找梅祥林。
这时的梅坑村已经是梅坑村人民公社,梅坑村生产大队。我在一天上午来到梅坑村公社。我那时只有六十多岁,腿脚还很利落,所以在县里找了一辆自行车就蹬过来。公社里一个姓江的年轻干部接待了我。据江干部说,梅坑村生产大队确实有一个叫赖书祥的人,当初的原名好像也的确叫梅祥林。他过去被村里定为地主分子,一直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接受劳动改造,这两年刚刚平反,而且由于已经七十多岁还被村里划为“五保户”。不过他被平反以后,反而不肯罢休,声称自己在三十年代曾是区苏维埃政府的干部,后来还打过游击,要求上级给他按老红军待遇。但是,他所说的这些事已经过去几十年,当时的当事人都已不在世,而他又找不出可以证明的人,所以这件事也就一直搁置下来。
江干部说到这里看看我问,您是从县里来的?
我说是,我从县里来。
他又问,你找赖书祥,有什么事?
我并没有具体说出有什么事,就到村里来。
这时我已经知道,梅祥林是孤身一人。当年赖生旺的独生女娇生惯养,惧怕养孩子会痛,因此一直没有生育。后来她到五十多岁时,底下不知长了一个什么东西就病死了。所以,梅祥林到晚年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也正因如此他才被村里定为“五保户”。我在村边找到梅祥林的家。这是一间很破旧的土屋,黑黑的瓦顶看上去很脏。梅祥林正坐在门口用一把没有刃的斧子劈木柴。木柴只有手指粗细,但他却劈得很吃力。我来到他面前站住了。如果不是他的那两只耳朵,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他的耳朵很大,而且很圆,直楞楞地立在两侧。当年他曾经得意地对温秋云说过,他的这两只耳朵叫扇风耳,猴子就是这样的耳朵,因此有这种耳朵的人都很聪明,遇到危险时总能想出逃脱的办法。这时,他的这两只扇风耳朵虽然还直楞楞地立着,却已经有些发皱,看上去像两片凋零的树叶。我就这样在他跟前站了一会儿,他终于发现了我,慢慢抬起头。他的两眼红红的,看上去很浑浊。
我问,你是赖书祥?
他稍稍愣了一下,点点头说是。
我并没有说出我是谁,沉了一下又问,你过去叫梅祥林?
他显然有些吃惊,慢慢放下手里的斧子,眨着昏花的眼睛看着我。这时我已经感觉到,他并没有认出我是谁。毕竟已经过去几十年,当年我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而现在却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于是,我又对他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他问,谁?
我说,温秋云。
温秋……云?
他昏花的眼里一闪,立刻警觉起来。
我说,你应该还记得这个人吧?
他的眼里又闪了闪,然后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立刻盯着他问,你……真的不知道温秋云?
他又迟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翻起眼看看我问,你是,从县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