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竹林在雨中显得更加葱郁,茂盛的竹叶像一团一团清翠的云朵飘浮在山腰上。如红立刻感到脚下的步子更加艰难起来。背上的箩筐由于被雨水淋湿,越发显得沉重,虽然空空的却像是装了很多东西。箩筐是用竹篾编织的,做工很精细。这是如红和瞎婆共同的手艺。如红将竹子砍来,削成一根一根光滑均匀的篾条,瞎婆再将这些篾条编织成箩筐。井屋村一带的人都不相信,瞎婆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竟然也能编织出如此精巧的箩筐来。因此,瞎婆的箩筐一向卖相很好,几乎是刚刚编出一只立刻就被人们争相买去。可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来买瞎婆的箩筐了。瞎婆的箩筐编织得再好也没有用,人们的生活可以没有箩筐,但不能没有食物,饿得走路都要打晃的人们连吃饭都已顾不上,要箩筐还有什么用呢?瞎婆也经常讷讷地说,是啊……人们就是有了箩筐……还能装什么呢……
如红的头脑中老是在闪着一个念头,如果自己这一次没有上山,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了?但是,她每当闪出这个念头,又总是对自己说,未必是这样,就算这一次没有出事,也不能保证今后就不会出事,现在保安团和靖卫团的人多得像秋天的老鼠,漫山遍野都是,无论怎样躲也是躲不开的。如红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蜡黄的脸,心里不禁猛地一下又抽紧了。那是一张阴郁的脸,阴郁得没有任何表情。如红听到了,他手下的人都叫他黄营长。如红一想到这个黄营长,想到他像树枝一样干硬的身体,立刻又隐隐地痛了一下……
02
如红是一早决定去山上送箩筐的。
太阳刚爬上村东面的樟树崖时,瘸三旺来找如红。当时如红正在屋后的竹林里削篾。如红总喜欢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削篾,这样可以静静地想很多事情。当时如红一边削着篾条正在想长兴。她在心里计算着,长兴已经跟随部队走了几个月,如果一边打仗一边走路,几个月也该走出几千里了,他现在到了哪里呢?如红正这样想着,瘸三旺突然在身后咳了一声,把她吓了一跳。瘸三旺虽然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又跛着一条腿,在山上走路却灵活得像一只猴子。据说他在陡峭的山崖上攀行,一天能走几十里路。当初区苏维埃政府正是看准他的这个行走能力,同时又考虑到他瘸着一条腿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所以才让他做了交通员。但他这个交通是秘密的,从一开始就没有暴露身份,因此也就一直仍还做着地下工作。瘸三旺在这个早晨来找如红,是告诉她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国民党军队和保安团的人搜山越来越紧,所以山上的人要经常变换驻地,由于一些物资和用品要带在身上,急需一些结实耐用而且便于携带的箩筐盛放东西。如红一听就懂了,瘸三旺所说的山上的人,自然是指山上的游击队。她立刻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家里正好有一些现成的箩筐。
瘸三旺点点头,然后又问如红,一次可以背几个箩筐上山。
如红想一想说,如果是空箩筐,背五六个应该不成问题。
瘸三旺说那就六个吧,你假扮成一个卖箩筐的。
如红一下没有听懂,问,卖……箩筐?
瘸三旺说,万一碰到搜山的保安团,也好说话。
如红又问,要不要……再带一些盐或米上山?
瘸三旺立刻说不要,上级特意指示,这一次给山上送箩筐只是送箩筐,现在搜山这样紧,送物资上山太危险,而且……瘸三旺说到这里看一眼如红,摇一摇头,深深地喘出一口气就没有再说下去。如红当然明白瘸三旺这“而且”的后面要说什么。这时盐和米都已是极紧缺的东西,倘若送上山去又遇到保安团,人出意外还是小事,盐和米的损失就难以估量了。如红想到这里,就起身收起竹刀和削好的篾条,准备去家里收拾箩筐。这时瘸三旺朝竹林外面的那间土屋看一眼,问如红,我要不要……去跟瞎婆说一下?
如红迟疑了一下,问,您说什么呢?
瘸三旺说,就说……帮你三旺婶去缝帐子,吃过晚饭回来?
如红想一下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说吧。
如红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还是没有想好该对瞎婆怎样说。如红很清楚,在这种时候,要想说服瞎婆,让她同意自己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瞎婆虽然眼瞎,但两只耳朵却非常机警,甚至可以听到如红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其实再早的时候如红是无法忍受瞎婆的。如红这些年从没有被谁管束过。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闽南了,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是跟随外婆长大的。后来外婆在患了一场打摆子之后也去世了,所以她一直是一个人无拘无束。也正因为如此,她对瞎婆这样的约束才感到很不舒服。长兴曾耐心地对她说,她毕竟是他的母亲,而且,她这些年瞎着两眼守寡将他养大,很不容易。但如红听了却摇摇头。她对长兴说,正因为她是长兴的母亲她才不能容忍她对自己如此管束。如红说,她现在就对自己这样,将来有一天真的成了自己的家婆怎么办,还不把自己管成一个受气的媳妇?但如红虽然嘴上这样说,平时却并不跟瞎婆真的计较,还是把她当成一个没过门的家婆孝敬。
如红的心里很清楚,自从长兴走后,瞎婆跟自己的关系之所以越来越紧张,其实根源还是在长兴那里。当初长兴是井屋村一带有名的扩红能手,整天拿着一副竹板出去动员人家参加红军。长兴打的一手好竹板,噼噼叭叭的声音不仅清脆也很好听,而且还能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唱山歌,唱累了就说,说累了再唱,山前山后的很多年轻人都是被他这样动员去参军的。但如红却觉得长兴这样做不是长久之计。她在背地里提醒过长兴很多次,她对长兴说,你总是这样去动员人家参军,可你自己也是一个年轻人,如果人家问你,你李长兴动员这个动员那个,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参军,你又怎样说呢?如红的话说得长兴一愣。他显然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想了一下说,他不是不想去参军,而是有实际困难。
如红问他有什么困难。
长兴说,当然是母亲。
长兴说,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母亲又双目失明,如果他走了,扔下母亲自己在家里又怎样生活呢。如红一听脸就沉下来,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
长兴看一看如红的脸色立刻有些慌。长兴平时最怕如红不高兴。
他连忙问,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如红说,你这样说就没有考虑到我吗,现在你的家里已经不是只有你和你的母亲,还有我,如果你走了,我一样也可以照顾你的家里,这你没有想过吗?
长兴听了如红的话立刻有些感动。
他用力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03
但是,长兴过了一段时间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每天仍然拿着一副竹板到处去敲,而且似乎敲得更加起劲。一天,如红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长兴是怎么回事。长兴不解,问什么怎么回事。如红说,你既然已经对我说过要去参军,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走呢。长兴一听就笑了,他告诉如红,自己已经参军了,但部队首长考虑到目前扩红是首要工作,又知道他李长兴搞扩红很有办法,在这一带群众中也很有影响,所以就让他暂时留在村里,继续搞扩红工作。如红一听长兴这样说才高兴起来,然后想了想,灵机一动说,既然这样,你不如干脆就把军装穿起来,这样再去山前山后动员会更有号召力,也更有说服力。
长兴一听觉得这是个好办法,立刻回部队去向首长汇报了此事。部队首长听了也认为这办法很好,于是当即让人去找来一套军装。当时部队的军需物资很紧,并不是每一个战士都能领到军装。但部队首长却特意为长兴找来一套崭新的灰粗布军装,穿在身上非常合体,再配上一顶硬挺的八角帽,看上去就更显得英俊精神。长兴穿着这身灰军装在井屋村的街上一出现,立刻引起很大轰动。人们将他团团围住,争着问一些部队上的事情。长兴则利用这个机会又掏出竹板,一边敲打着给大家唱起扩红的山歌。当时如红也在。如红站在人群的外面,看着被团团围住的长兴,不知不觉就有眼泪淌出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
她慢慢回过头,发现竟是瞎婆。
瞎婆已经快七十岁,是一个很干瘪的小女人。她的两只眼睛里没有黑眼球,只翻起两个很大的眼白,看上去像是鱼的眼睛。如红始终觉得奇怪,瞎婆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无论自己走到哪里,她却总能准确地找过来。如红想不明白瞎婆究竟是怎样做到的。瞎婆将两只翻着很大眼白的眼睛准确地对着如红,似乎能看到她。
她说,你跟我来。
如红也看看她问,您……有事?
瞎婆说有事。
瞎婆这样说罢就转身头前走了。
如红迟疑了一下,只好随后跟过来。
瞎婆在街上走了一阵,来到村口一棵樟树的底下站住了。她转过身来用两个眼白盯住如红,就这样盯了一阵才说,我早已看出来了,你并不是真心跟我家长兴好。如红一听就愣住了,她不明白瞎婆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您这话……是怎样说起呢。瞎婆说,我虽然眼瞎心却不瞎,你这样水灵的一个妹子,井屋村上门求亲的人不知有多少,你怎么可能看上我家长兴呢。如红沉一下说,我和长兴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您回去问一问长兴就知道了。瞎婆说我不用问,就凭你做出这样的事还用再问么。
如红听了感到奇怪,问,我做什么事了?
瞎婆说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跟长兴说的话我都已听到了,长兴现在扛枪吃粮,当初不是你鼓动的么,你如果真心跟他好会这样鼓动他么,就算你能讲出一万个道理,长兴走了我怎么办,我已听长兴说过了,他走以前你是不打算跟他成亲的,这样他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可以嫁人,我一个瞎眼的孤老婆子可怎么办呢。如红听了慢慢走到瞎婆的跟前,对她说,我和长兴成不成亲是我们两人的事,可是我已对他说过了,现在就再对您说一遍,他走之后我就搬过来,今后无论长兴是死是活,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这个门。
如红的话显然让瞎婆有些意外。她站在那里愣了一阵,就转身慢慢地走了。
如红确实对长兴说过这样的话。后来直到长兴临走时,如红仍然对长兴这样说。她说,你不要怨我,我不是不想在你走之前跟你成亲,可你要知道,我如果跟你成了亲,你就不会安心在外面打仗,等你将来回来,咱们再塌塌实实地过日子。但是,如红又说,我不跟你成亲并不是不管你家,你走后我就搬过来,我会像你一样照顾你母亲。如红这样说了自然很让长兴感动,但长兴越感动也就越是忍耐不住。长兴央求如红说,不成亲就不成亲,可是临走前先睡一睡总还可以吧。如红却抚摸着长兴平静地说,不行,睡一睡也不行,如果可以睡一睡也就可以成亲了,这是一回事啊。长兴说,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如红想了一下,虽然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对长兴说,如果我们这样睡了,我有了怎么办,你想一想,部队一撤走,这里今后会是什么样子,到那时,我要照顾你家里,如果再弄出一个孩子可怎么办呢?
长兴一听如红这样说,身上立刻就软下来……
在这个早晨,如红收拾起竹刀和篾条回到竹林外面的土屋。她转过房山时,发现瞎婆正站在门口。瞎婆走到如红的跟前,用两个眼白盯住她问,刚才……有人来了?
如红将篾条和竹刀放到地上说,没有啊?
瞎婆说不对,我听到了,是一个男人。
如红只好哦一声说,是三旺叔来过了。
瞎婆立刻问,瘸三旺,他来干什么?
如红说,他来找我……说点事。
瞎婆轻轻哼出一声,说,十个瘸子九个歪,这瘸三旺也是心术不正呢,当初就因为去赣州城里沾了不干不净的女人,染上脏病回来,险些把他女人气死,你也要当心他呢。
如红说,他来找我是说正经事的。
瞎婆问,什么正经事?
如红稍稍想了一下说,三旺叔告诉我,山前观音塘村有人想买箩筐,让我送几个过去,现在箩筐的生意不好做,多跑几步路就跑几步路吧,能卖出几个总是好事。
如红是经过考虑才这样说的。她很了解瞎婆,如果自己按瘸三旺所说,告诉她是去帮三旺婶缝帐子,瞎婆绝不会轻易相信,她到中午或下午一定会去瘸三旺家找自己。
瞎婆听了如红的话,转一转眼白说,去观音塘……要有十几里山路呢。
如红说是啊,我这就去,紧点脚,天黑以前赶回来。
如红这样说罢,就挑了几个结实的箩筐插好,背到身上出了家门……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