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湘云州,镇宁府,欣阳武院丙号演武场。
二十名少年呈四排五列,站成一方阵,迎着初升朝阳,站立如松。
蓝黑的欣阳武服穿在身上,挺拔的身姿,更显自信骄傲,脸上饱蕴着兴奋、期待,于朝阳下熠熠生辉。
这是欣阳武院刚入院的新武生,也是里面最精华的一批,最大的年纪都不超十六岁,可以说整个镇宁府的年轻天才都汇聚在这里。
教谕没来,一群年轻人交头接耳聊了个不亦乐乎。
队列中第三排二列稍显圆润的胖子用脚尖轻轻戳了戳前边的同伴,腰板微微前屈,低声问道:“郝文,你知道来教我们的教谕是谁吗?”
听到这问题,不仅小胖子周围一圈人,就连更外围的少年都支起耳朵,好奇地打算听一听。
被叫做郝文的年轻人眼角往四周扫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留意自己,心下得意,这种露脸的机会可不多,也不矫情,低声道:“不是辣手阎王胡宁海,就是冷面判官陈多择。”
“按照武院惯例,肯定是要给我们这些新生来一个下马威,杀杀我们的锐气,往届的甲字班都是由这两位教谕带的。”
“这两位教谕可是出了名的无情冷酷,大家可要小心,别犯在他们手里,要不然,只能自求多福了。”
话语一落,丙号演武场入口走进一年轻身影。
看到有人来,所有武生不由一惊,忙站好身姿,同时目光悄悄往门口扫去。
这是个不比他们大多少的少年,腰挎长刀,脚步虚浮,神色慵懒,两眼半眯,一路打着哈欠,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脸上还有残余不去的睡意。
大家敢担保如果前边有张床,这家伙直接就躺上去了。
看着来人,所有少年惊讶不已,心里不约而同地为这晚来的家伙竖了个大拇指:胆子够大,第一天就迟到!
迟到了还一副没睡饱的样子,这胆儿是有多肥,就一点也不怕教谕的杀威棒?
不少人心里决定要好好跟这家伙聊两句,要不然等教谕来了,估计就没机会了!
大家的视线聚在这昏昏欲睡的少年身上,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到队伍前列,面向所有人。
“嘿,你还没睡醒啊?”
“那是教谕站的,赶紧回来入列!”
“你是不想活了吧,还是你想被赶出武院啊?”
“兄弟,别想不开啊,赶紧下来!!”
“是啊,下来!要不然等教谕来了,你就惨了!”
大家边盯着演武场门口边劝说,那机警模样活像觅食中的兔子。
少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嘴角扯出一笑意,声音淡然,道:“大家好,胡师今天有事来不了,让我先帮他代一课,我叫许文。”
演武场霎时鸦雀无声,空气仿佛被凝固住一样,所有人一动不动地呆楞住。
“咳咳,兄弟,你胆子也太肥了吧,这玩笑你也敢开,我是服你了!”发话的少年看着演武场空荡荡的大门,接着道:“幸好教谕还没来,要不然你就惨了!”
“嘿,差点被骗到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画面重新鲜活起来。
“赶紧滚下来吧,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是啊,哗众取宠也得有个限度。”
“胆子不小,不过脑子好像不太够。”
…………
一通数落,算是把这少年吓唬大家的气给出了。
只是那少年脚下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就是不动弹,脸上风轻云淡,大家伙的谩骂数落贬斥仿佛清风拂面,不值一提;那睁开的睡眼眼神闪亮,如同带着刀子,看向谁谁就感觉被刀子指着一般,心生惊意。
渐渐地,数落的声音由暴风骤雨变成和风细雨,最后演武场重新变得肃静起来。
许文微微点了点头,小样的,还治不了你们!
“刚才大家可能没听得清楚,我再重新说一遍,胡师今天有事来不了,让我先帮他代一课,我叫许文。”
“我希望这是最后一遍!”
“好了,没什么疑问的话,我们正式上课吧!”
没疑问?
疑问大了!
胡师让你来代课?
凭什么?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许文身上,上下打量,左右观察,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剖开来。
看面相顶天也就十五岁,和他们差不多,面容犹带睡意,神态散漫,站姿稀松,两手白嫩细腻,虎口一点茧子都没有,就像个刚睡醒的普通富家公子。
这也配教他们?
在列的哪位不是同一辈中的天才!
能够从镇宁府九城七十六县茫茫多同辈少年中脱颖而出,考入欣阳武院,谁心中没点傲气,在他们原本的县城家族中,谁不是绝对的焦点。
现在是怎么回事?
脑子转得慢的还没反应过来,聪明点的脸上都写满了怒字。
这事明摆着了,胡师让这么一个与他们同龄甚至更年轻的少年来“教导”他们,这是将这少年摆在师父的位置,而他们是弟子。
这是彻彻底底的瞧不起他们!
明摆着说他们连面前这懒散的富家公子哥都不如!
这种仿佛被人指着鼻子嘲笑的蔑视举动,深深地刺痛了这群骄傲的天才们的心。
在这瞬间,许文仿佛看到了一股热烈的火焰从这群少年身上腾腾升起。
郁闷极了!
尽管在答应胡师来帮忙之前,心里就有面对这样局面的觉悟,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憋屈。
这种被胡师当作棋子、靶子,放在火上烤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如果胡师不是答应借古本的《刀道详解》给他看五天以及独自指点他三个时辰,他还真不趟这浑水。
没办法,老头子去了东坪关,自己想找人解答下刀道方面的疑难都找不到人。
武院里,也就宁师刀道修为够看,能够给予他指点。
摇了摇头,许文对着身前一众少年吩咐道:“你们随便去个人,到场边给我搬两段铁木桩过来。”
在场没人动作,一部分少年嘴角挂上挑衅般的轻蔑微笑,一部分抱着膀子一副看戏子表演的神态,一部分摩拳擦掌,像是按捺不住准备给他来一个下马威。
许文有点头疼,事情果然还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难道真要将这些家伙都揍一顿?
就在这时,队列中突然跑出一少年,三两步奔到演武场边,一手抓起一块铁木桩,两个呼吸间就跑了回来,将铁木桩放在许文身前,随后转身归队。
许文有些意外,同时也松了口气,看来还是有人卖他面子的。
“嗯,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师兄,我叫郝文!”郝文声音洪亮,大声答道。
许文点点头,环视一圈,无视大家目光中的戏谑,开口道:“我呢,本事低微,也就一手刀法还算拿得出手。”
“武艺修行,无非是心、神、体、技、气合一,发挥出所有的力量。”
“不谈对敌经验这些,武艺修行有诸多难关,拿刀道一途来说,刀法圆满,能一刀斩木。”
“刀法有灵,能一刀斩铁。”
“刀法有意,能一刀斩钢。”
“这是刀法的三重境界,也是划分武艺的三重境界:圆满、有灵、有意。”
“圆满者,能……”
“斩木嘛,我三岁就会了!”
“对啊,我也会了,有什么难的。”
“这也太小儿科了。”
……
一群人嬉笑着说道。
能进欣阳武院甲字班的天才们,天赋自是不用说。
“学长,这斩木也太简单了,能教点别的不?”
许文摇摇头,“刀道无涯,我这个初学者,也就在斩木上稍有领悟。”
话语一落,许文右手搭上刀柄,整个人气势一变,凛然而尖锐,右脚脚尖挑起一块铁木桩,刀光闪过,地面上多出两段铁木段。
随后腰身下沉,目视地面上另一块铁木桩,刀光连闪,另一块铁木桩,被整整齐齐地斩成七段。
整个过程不见半点蓄力、凝神、聚意,轻轻松松,仿佛郊游踏春。
静!
死寂般的静!
丙号演武场鸦雀无声,所有少年无不目瞪口呆。
斩木,他们确实会。
不过他们斩的只是普通的木头,和铁木这种质地坚韧,堪比粗铁的木头相比,远远不如。
并且他们那次斩木不是郑重其事,凝神蓄力,斩的木头还是顺着纹理斩的,哪像对方这般正对着纹理,还轻松写意的。
如果说对方的斩木是刀道上的斩木,那他们的斩木更像是村庄蠢汉劈木头!
两者间差距天与地!
在这短短数个呼吸间,对方斩木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细节,简直让他们震撼。
用脚尖挑起铁木桩,一刀斩断。
铁木桩在空中,虚不受力,想要一击斩断,需要将力量和内气凝成一线附着于刀刃上,他们根本想象不到需要将力量和内气凝练到何种程度,才能让铁木桩如萝卜一样轻松被斩开!
并且在这过程中铁木桩于半空翻滚,重心、纹理不断变化,没有超绝的眼力、技巧、力量,想将铁木桩斩断,根本不可能!
呼吸间斩出六击,每一击都能轻松斩开铁木桩。
在同等时间内,挥舞刀的次数越多,每一刀所蕴含的力量也就越小,没有经过蓄力,且是瞬息间斩出的六击,都将铁木桩斩开,斩铁木桩像是切菜一般轻松,里面蕴含的对于力量和内气的掌握简直让他们惊恐。
星星点点的细节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如海啸般的震撼!
他们家族里也许有实力高深的长辈能做到这点,但面前这个少年年纪可是和他们相差不大的呀!
看着斩完铁木桩,重新恢复慵懒状态的许文,那稚嫩的脸庞以及嘴角边的细嫩绒毛,让他们有种恍惚。
“俗话说达者为师,对于斩木的一些要诀我感觉还是领悟得不够。”
许文微笑着继续道:“各位既然说这斩木简单,不知能否教一教我,好让我愚笨的脑子开开窍?”
教你?
怎么教?
演示一下他们那蠢笨的砍木头技巧吗?
在列的少年尴尬得无地自容,前番刚说完,现在立马被打脸,还有,你脑子愚笨,那我们算什么,石头脑子?
“不说话,是不想教我这么蠢笨的人咯。”
“也是,斩木对你们来说太简单了,自是不屑开口,不过我对斩铁也略有心得,不如我们好好交流交流?”
连铁木桩你都能随手斩开,这种程度对你来说还仅是“领悟得还不够”,那“略有心得”的斩铁又该厉害到什么程度?
更何况,那是刀法的第二层境界!
他们到毕业能领悟到一丝刀法有灵的境界就是祖坟冒青烟,祖宗保佑了!
何谓有灵?
那是刀法拥有了灵魂,给人以“活着”的感觉。
也就是将自身的“心”注入到刀法中,让刀法“活”起来。
这需要漫长时光的浸淫,以及对刀法的诸多领悟,同时要有强大的刀感,运使刀如臂指使;相反对于内气和力量的控制反而是次要的。
这般高的要求,就算他们自家长辈也有绝大部分没能领悟斩铁之境。
现在一个与他们同龄的少年,不仅在斩木之境有超乎寻常的造诣,就连斩铁之境都“略有心得”。
面对这样的人,他们内心的骄傲以及身为天才的傲气被一一粉碎。
如果说自己是天才,那对方是什么?
难道这才是欣阳武院真正的天才?
而自己仅仅是一个连平庸都算不上的普通人?
在这种超越维度的打击面前,一众少年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