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尽管笑,我是可笑,我知道。四十岁的男人应该是什么都看透了,爱情就像一朵鲜花,有含苞欲放的时候,有风华正茂的时候,也有落瑛飘零的时候,这是自然规律。林黛玉葬花已经被人笑痴,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如果还执迷不悟,怎么不叫人发笑。现在人说‘拿得起,放得下’,还有谁在感情上受了挫折是要死要活的?可是我偏偏看不透这一层,饭吃不香,觉睡不好,做事颠三倒四,像个十几岁的高中生。别说人要笑我,我自己也要笑我自己,只是很难笑出来。”
李黎端坐不动,从我这角度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不过,从她的身姿和手部动作,可以看出她有所触动,不像刚才那么硬线条了。
“其实在爱情中年龄是不作数的,饱经世事的男人同样可以犯幼稚的错误,因为他觉得在他心爱的人面前不用掩饰,在细节上就率性而为了。相对来说,女人凭她天生的敏感,反而在爱情中进退有据,刚柔并济,她可以发嗲、撒娇、冷漠、回嗔为喜,男人差不多就败下阵来了。实在不行,她还有最后的杀手锏——哭泣,有哪个男人不为女人的眼泪所软化?所以说,女人其实在感情游戏中是强者。她更专注,更全力以赴,更后发制人,更游刃有余,正所谓以柔克刚。所有的臭男人,不管如何自大,在这种游戏里绝对玩不过女人,一个个跌下马来。”
“我只是要你开慢点,哪来的一腔废话。”李黎的话语中多了些调笑的成分。
“你不要听,当它耳边风好了,我在家里不能讲,在店里不能讲,对客人不能讲,对朋友也不能讲,总算逮到个机会能直抒心怀,你叫我刹车?告诉你,刹不住的,硬刹的话会翻车的。我承认我是个失败者,在事业上失败,在家庭关系上也失败,在感情上更是失败得一塌糊涂了。不管怎样,失败者还总有开口讲话的权利吧。战犯还让他们写回忆录呢,至少,被枪毙之前还让他们跟家人说几句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谁枪毙你了?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你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吓死人了。”
“认识了这么久,也总有个好的时候吧。怎么吵架就记得那么牢?我不是认错了吗?你也折腾得我够了,难道还要我磕头长跪不起吗?”
“李天农,不要骇人听闻好不好。没人折腾你。惹不起还躲不起?”
“你说没折腾?我一次次陪了小心,像只狗一样看你的眼色行事,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你眼睛都不朝我瞥一下。我一次次打电话来,你接起就挂断。我像个无家可归者在你的公寓前悠转,你明明在家,却叫房东拒绝我上门。我冒了险在店里想跟你说几句,你却躲在咪咪的背后。你还不折腾?你索性摔我几十记大耳刮子,或者用刀剜我几下子,都比把我吊在半空,不上不下来得好。你还说不折腾?”
李黎从杂物箱里拿了一盒面巾纸,抽出几张递给我,我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拐上右线,从一个不知名的出口下了公路,来到一片荒凉的开阔地,停了车,把头埋在方向盘上。
我不记得成年后流过眼泪,今天却在这个比我小十三岁的女孩面前抑制不住。说起来也不完全是为她,我真的为自己难过:年届四十,一事无成。甚至还比不上刚来的那阵子,那时还有一股雄心,还有满身的精力。几年光阴很快就蹉跎过去,梦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灭。老婆就像住在同一屋顶下的陌生人,儿子跟我一点不亲,虽说有了盘小生意,那只是根绳索,把我绑得紧紧的。原来觉得至少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对我死心塌地,我能在她精神上,肉体上予取予求,这多少给了我一些虚幻的自尊。如今,我突然看到其实我什么也不是,我的野心,我的付出都回过头来嘲笑我,我麻烦一身。连这个我有把握十拿九稳的女孩也变得掌握不住。我突然感到一种渺小感罩住了我,抽空了我。如果我今天死去,谁会在乎我?咪咪?李黎?想想都寒心。真正会在乎我的只有我妈,儿子大一点后也许会不无惆怅地想起我。也难说,人死如灯灭,不存在就是不存在,连存在过的也变得无从捉摸。人活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抬起头来,毫不羞怯地用面巾纸擦眼泪,擤鼻子。眼前的景色一片萧杀,地上生长着一大片、一大片棕黄色的荆棘,没有人烟,远方的山脉如晦如黯。从我们停车的地方看出去,低低的云层下,只见笔直的五号公路上车辆疾驶,像一串忙碌的虫子。唉,人啊,人啊,匆匆忙忙地赶来赶去,一抬头,发觉死亡那堵墙就竖立在前头。
李黎怯怯地看着我,不断地把纸巾递给我。我终于平静下来,抽了一支烟,把车子倒回路上,汇入急驶的车流。
到了拉斯维加斯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累得差点走不出车厢,腰和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总算登记进了房,又把车上的货物搬进来,我只想倒在床上睡去,连澡都没力气洗。
李黎环顾着房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你不是说开两个房间的么?”
我想说什么,又觉得没必要,所以只是简单地说:“我这就去柜台再开一间。”
哪知这个周末除了展销会,还有个大公司在这儿开年会,房间早就被订一空,如果我们不是很早预定的话,根本没有房间给我。
李黎问柜台小姐:“附近的旅馆会不会有空余的房间?”
“不可能。”那黑人小姐斩钉截铁地说,“一个礼拜之前就订光了。我们都把散客送到三十里外的汽车旅馆去了。”
我说:“别麻烦了,李黎,我睡车里好了。”
我们那辆旅行车后座可以放平,以前刚开始跑展销时,为了省旅馆钱,我常常睡在后车厢。虽然狭小气闷,但能对付得过去,只是近年来好久没睡过了。
“那不行,你开了一天车,明天还要做展销,我睡车里吧!”
我什么也没说,回到房里,用塑料袋把受伤的脚包起来,很快地冲了个澡,然后,不顾李黎的阻挠,夹了一床毯子就去睡在车里。也许是累,也许是白天大哭一场释放了胸中的郁气,我很快地就睡着了。
第二天很早就醒,推开车门,沙漠中清晨的空气新鲜,微有凉意。暖色的朝阳刚染上米高梅大楼的顶端,围绕这个城市的山麓是淡紫色的,自动喷水器在草地上转出一条彩虹,花圃里的美人蕉开得火红一片。我抽了支烟,用钥匙打开宾馆的房门去用盥洗室,房间里窗帘低垂,光线昏暗,李黎蜷缩在大床的一角,听到我进门受惊地抬起头。我说声对不起,随手掩上盥洗室的门。
出来看见李黎披了被单坐在床沿,她倒是看起来一夜没睡好,眼睑浮肿,头发纷乱。见我出来,她卸下被单,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三角裤走去厕所,我打招呼“早上好”。她并不回应我,走经我身边时却狠狠地捶了我一拳。
我一笑,大声说:“我先去咖啡座等你吃早饭。”
李黎走进咖啡座时,我已经为她叫好了果汁和法国羊角面包,李黎身上发出一股刚洗完澡的清香,脸上化了淡妆。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果汁,问道:“你真睡车里啦?”
“你说呢?我还能睡到哪儿去?”我招手让服务员过来把咖啡杯添满。
“没去街上逛?”
“有什么好逛的,拉丝维加斯来过不下十次了,一点新鲜感也没了。何况,你看我跛了一条腿,逛街找罪受?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睡个好觉。”
李黎眼睛里闪过一丝歉意,嘴上却说:“也没去找花姑娘?”
“哪来的花姑娘?狐狸精倒差不多。”
“就是,有没有狐狸精找上门来?人家说,拉斯维加斯的妓女是合法的。”
我惊愕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我以为你的心思只在书本上呢。”
“就是从书本上看来的,美国人并不遮遮掩掩,是怎样就怎样。书上介绍说内华达土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沙漠,以前是个穷地方,只出牛仔和响尾蛇,为了刺激经济,州立法明文容许赌博和卖淫,所以才有了今天一派繁荣的景象。”
“哪里都一样。”
“我问你,有没有找过妓女?”
“没有。”我口气坚定,心里说奥加那次不能算。
“真的没有?”李黎的口气好像有点失望。
“真的没有,我为什么要去找妓女?女人都是麻烦,还去找,身边的还不够?”
“我倒是很想去看看,拉斯维加斯的妓女是个什么样子?”
“你开玩笑吧?妓女有什么好看,又没有三头六臂,都是女人,浓妆艳抹而已。”
“带我去看看嘛!”李黎的口气在撒娇了:“我就想看看社会的黑暗面嘛!”
“别胡闹,这玩意儿不看也罢,我还是带你去看拉斯维加斯著名的歌舞表演吧。”
接下去两天我们生意不错,展销会人流涌进涌出,有很多人是从偏僻地方来的,看到任何新奇一些的货色就买好多件作为纪念品带回去送人。到了最后一天,我们带来的货差不多都出空了,在下午三点多就提前收摊。
生意顺利,心情也就好很多。我买了两张歌舞表演的票,吃过晚饭,和李黎一起进米高梅看表演。
我也是第一次看这种大型的歌舞表演,几十个半裸女子,在巨大的舞台上翩然起舞,灯光迷离,布景快速变换,音响的效果,绚丽的色彩,肉体的诱惑,真是给人一种醉生梦死的虚幻感。在桌边穿梭递送酒水的服务员,一律超短裙高筒靴,弯下身来乳沟清晰可见。如果谁要真正体验一下什么是感官主义,来拉斯维加斯就对了。
出了剧院大门,我们走上横贯拉斯维加斯的主要大道,十点多,正是热闹的时候,大街上灯光亮如白昼,人群摩肩接踵。酒店门前停着加长的礼车,司机抽着烟谈笑。每个酒店门口都有半大的小伙子向路人派发广告,我接过一张,一看是个年轻女郎的照片,穿得极少,底下是个电话号码,一看就是皮肉生意的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