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伦敦的莫奈在圣诞节前夕得知了巴齐耶的死讯,是雷诺阿写信告诉他的。那天早晨,他离开住所,门房神神叨叨的,小心翼翼地把信交到他手上。信纸还有墨迹表明这封信来自法国。老实巴交的门房总觉得这些信会把悲惨的战事带进这条弄堂,能远隔万里继续作恶。他吃惊地发现,法国人还能收到很多信,似乎除了受侵略地区,战争并不能阻断通信,邮政系统几乎运转正常。战火纷飞中,生活在继续,只是平添了葬礼和苦楚,最后终结在皱巴巴的床单上。法军的溃败和国土沦丧并没有给流亡者带来多大的触动,英国人的高傲和怜悯倒让他无法承受。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按捺住,提醒自己身为难民的义务,有时候他真想一拳打在那些口无遮拦的英国人脸上。门房只需要一声含糊的感谢,而莫奈的口音让他听不懂这声道谢。
莫奈边走边拆开信。商店橱窗因为圣诞节装饰一新。窗明几净的玻璃后面,商品散发出欢乐、簇新的光芒。它们似乎刚刚从包装纸中破壳而出,这些包装纸有红绿两色的纱纸,有苏格兰格子花呢,有印度布料。商人一到下午便早早点亮了小灯笼,12月白天的伦敦街头如同黑夜,昏暗的灯光随意照射在玻璃和陈设的货物上。他走在洋溢着节日气氛的大街上,手中的信件告诉他,他们的朋友在法军溃败的路上,在博恩拉罗朗德附近战死了—他们一路且战且退,弗雷德里克可能中了好几枪,就这样没有价值地死去了,雷诺阿写道,并补充说,他很幸运,他的部队在法国东南部无所事事。上司尤为爱惜那些亲爱的战马,对他也有了恻隐之心。上司喜欢绘画,于是想让雷诺阿教他女儿画画。雷诺阿叔叔干得十分出色,身上还穿着重骑兵的军服,脚蹬破鞋,脑壳上戴了顶警察便帽。
莫奈的眼前浮现出巴齐耶—就像战友,画家之间就算变得很亲密,仍习惯用姓氏来称呼彼此—他那天来到格莱尔画室,在巴黎的渡船路上,他下意识地低头躲开门框,举止笨拙而局促,个子高得出奇。那是在1862年年底,莫奈才从阿尔及利亚回来数周,刚收到军方的文书,证明其操守良好,同时告知兵役已结束。他回到巴黎,重新拿起画笔,入了老画家夏尔·格莱尔的门下。新学生坐到矮凳上,高大的身形把凳子衬得就像是给小朋友坐的小板凳。四肢像是蚱蜢腿儿一样折成了锐角。他时不时地舒展下四肢,缓解膝盖的不适,这个小动作就这样一直循环下去。莫奈看在眼里,觉得很有意思。没过几个星期,莫奈、巴齐耶、雷诺阿和西斯莱就互生好感,自然而然地结成了小团体。每当老师拖长了元音、低声教导学生时,他们会默契地交流一个眼神;12月的夜晚,塞纳河河水黑黢黢的,他们在码头上闲逛,在画室工作了很长时间之后去圣日尔曼大道的啤酒屋喝上一杯,年轻的生命因为这些点点滴滴走到了一起。他们一同欢笑,笑点如出一辙,雷诺阿喜欢模仿英国小女生的口音,恳求瑞士籍的格莱尔让充当模特的运动员脱掉“小衬裤”,为了说服老师,还会加上一句:“格莱尔先生,你知道的,我有情人。”弗雷德里克笑得最厉害,大家的消费也由他来买单。
1862年春天,雷诺阿、巴齐耶和莫奈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复活节的时候,三人一同前往枫丹白露森林露天作画。莫奈又记起了他们在金狮客栈度过的夜晚。他们在那里享用完包月的晚餐—热汤、新鲜的鸡蛋、白面包和布里干酪—巴齐耶坐在壁炉前面给父母写信。他呢,从非洲退伍回来的老兵,一边抽烟斗一边陷入沉思,雷诺阿和女仆嘻嘻哈哈地逗乐子。他想让女仆做模特。就算不用脱衣服,她也不乐意。到了睡觉的点儿,雷诺阿就像他儿时的奶奶那样,拍拍手,说:“好啦,上床睡觉啦!”晴朗的天气,灿烂的阳光,外省的空气,还有丰盛的伙食让这个大个子南方人的口音又回来了,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每每看见勒阿弗尔小子和蒙彼利埃小子[10]肩并肩往前走,雷诺阿就要哈哈大笑。莫奈的圆脑袋只到巴齐耶的肩膀,而巴齐耶健壮的胸膛投下的阴影面积几乎是同伴的两倍。假如雷诺阿嚷嚷着要为两人作画,莫奈就会大发雷霆。两个年轻人的穿着也是南辕北辙。穷小子喜欢穿得像个亲王:量体裁衣的高级定制,精美的布料,带褶皱的装饰、花边袖口的衬衣,奢华的丝质马夹,常采用暗红色和黄色。莫奈拿到酬劳就一头钻进裁缝铺。有钱人,就像曾为餐盘绘图的雷诺阿,[11]对穿衣打扮倒是漫不经心,他要把衣服穿得破破烂烂,把鞋子磨破了后跟才罢休。
雷诺阿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风格,但他脑子灵活、转得快、做事一门心思,就快抓住窍门了,他从不过问莫奈的意见。巴齐耶呢,乐意倾听师兄的看法,征求他的意见。这个瘦高个只比莫奈小一岁,但他坚持用“您”来称呼莫奈,而用“你”来称呼雷诺阿,莫奈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位兄长,还是师长。他生来就是个画家,也立志成为伟大的画家,这个内心情感以及信念在另一人的眼中得到了坦诚直白的认可。他要好好感谢巴齐耶的仰慕之情。
他还要感谢巴齐耶的金钱资助。巴齐耶家境优渥,生活宽裕,莫奈呢,和父亲吵完了一架又一架,做香料生意的父亲既生儿子的气又拿他没办法,所以莫奈的日子过得很拮据。巴齐耶收到蒙彼利埃打来的钱,就会买下朋友的一幅画。急需用钱的处境和伸手要钱的耻辱却让莫奈在向巴齐耶开口时表现得生硬蛮横。巴齐耶原谅了好友粗鲁的行为,他明白这是一个被贫困羞辱的人所做出的反应,在和别人的相处互动中,他一无所有,只能逞口舌之快,表现得傲慢。他们一起去田间作画,在翁夫勒尔附近的圣梅翁农场吃饭住宿,或者下榻在夏耶的金狮旅馆,两人会分摊费用,但手头宽裕的巴齐耶常常会想个办法,减少友人的支出,或者提前把钱付了。高傲的莫奈嘟嘟囔囔地表达谢意,巴齐耶天性宽厚,一个手势制止了他的道谢:“这都不重要。”
好友买下《花园中的女人》时,莫奈想到要和自己的画作别,忍不住泛起感伤之情,但他明白这幅画是入了行家的手,他的同伴眼神清澈、出手坚定,是个艺术家。那些在露天花园中嬉戏的倩影,是他那个时期最美好的作品之一。巴齐耶对这幅画赞不绝口,出了个好价钱,足够莫奈绰绰有余地过上好几个礼拜。那幅画后来被带去了蒙彼利埃,购画者美滋滋地向双亲展示了好友莫奈的作品。“你们看,他是我们这群人中最优秀的。人们不断地说起他。”这个年轻的南方小伙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仰慕之情,但没有告诉双亲,画中的白裙女子,就是疾步跑到灌木丛后面采玫瑰的那位,他心仪已久。这位优雅的女子身穿同一袭白裙出现在了莫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中。她眼中含笑,把桌布上的餐盘推给了长腿青年。那个支着肘部躺在草地上的青年就是他。加布里埃尔是个红发美女,白皙的肌肤,丰腴动人。巴齐耶爱上了她,他买下《草地上的午餐》不仅仅为了帮助朋友,还希望在蒙彼利埃度夏时能让其常伴左右。那张令他动心的脸蛋,那俯卧在草地上的身姿,在他看来,画家运用难以言表、无法理解的笔触抓住了独特的灵性,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莫名的魅力。
当时,莫奈在阿弗雷城租用了一个凉亭,两个年轻人都为《草地上的午餐》做了模特。这是幅巨大的油画,超出了常规尺寸。莫奈在花园的地上挖了一条沟,支上巨大的画架。画架上下各安装有一个卷轴,转动手柄就能往上或往下移动画布。这样,正在创作的画面就正好处于适当的高度,画家不必爬上爬下取颜料和抹布或者判断效果。巴齐耶和加布里埃尔轮流做模特,有时也会一起躺在草地上。在莫奈看来,两人在某些时刻达成了默契。画作的平衡取决于画中两人交汇的目光,那份和谐,在他看来是如此显而易见,他或许早就先于这对青年男女洞悉了两人的惺惺相惜。他的手,他的眼,心领神会,在头脑明白过来之前就在画布上表现了出来。莫奈兴致盎然,乐在其中,他此刻好奇的是,那交汇的目光包含着诱惑和欲望,还是爱慕。
长裙,第二帝国时代的华美长裙,色彩缤纷,布料多样,无人不爱。莫奈在1866年的沙龙展上斩获银奖,同时收获了大众的喜爱和同行的赞赏,正是凭借《绿衣女子》。画家惟妙惟肖地还原了黑绿两色的丝质拖地长裙,令人印象深刻。面料的质感、褶皱贴地的造型,他画了上百张草稿,布面明暗不定的光泽,还有逼真度,种种细节都能和意大利大师的杰作媲美,和委罗内塞的作品比也旗鼓相当。这条迷人的长裙—每道折痕、每处色彩变化都得到了莫奈画笔的青睐—其实是巴齐耶借来的。他租下这条裙子是为了自己的一幅画作,最终被好友所用。莫奈打第一眼看见就想得到它。
长裙穿在那个模特新人的身上恰如其分,或许正是此等赏心悦目的画面让他动了心思,莫奈是在一家啤酒馆邂逅这位细腰褐发美女的。他让女孩在画室里面走动,摆出各种站立的姿势,直到他满意为止。他会突然出声:“就这样……别动。”女孩的右手在摆弄帽子的绦带。他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因为和姑娘的脸蛋贴得太近,脸色涨得通红。莫奈用了不到一星期的时间就完成了这幅作品。在逼真还原度方面,他此前从未达到这样的高度。织物的光泽,金色皮毛的触感,细嫩的皮肤,睫毛,嘴唇的纹理,所有的困难似乎都被轻而易举地克服了。他不用摸索就能找到。
他按时完成作品,参加了1866年的沙龙展。去年一整年他都想着要靠那幅巨作《草地上的午餐》震惊世界,坚持不懈地工作了好几个月。只是那幅画最后没有完成,他的名字却因为那副匆匆画就的女子肖像而出现在了沙龙展的花名册上。莫奈一鸣惊人。这幅画美轮美奂,无懈可击,大家以为是出自大师马奈之手。绿色的长裙和栗色的裘皮两相映衬,在画面上投下阴影,如同一盏指路明灯,画展墙上挂的其他作品都晦暗不明,又涂了太多清漆,像是烧过了头的食物。唯有这抹绿色映入眼帘,令参观者耳目一新。那律动的波纹溢出画框,久久停留在视网膜上。人们走在路上还在谈论着它,一直要将这个话题持续到家中。他们没用官方画册上的名字来提起它,而是直呼它“绿裙子”,这条裙子、这种绿色令看画者心醉神迷。
画家把作品交给沙龙评委会时,把它叫作《卡米耶》,也就是模特的名字。他在作画过程中爱上了这个姑娘。他为她纠正姿势,碰到了女孩的胳膊、手和脑袋时,就像个羞涩的青春期少年。他意识到,他喜欢这个女孩,也希望女孩喜欢他,却又担心没法讨得欢心。他放弃了亲吻她戴手套的玉手的想法,转而摆弄起帽子的绦带,指点女孩的手该如何摆放,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坠入了爱河。旁人看见的是裙子,他眼中的是情感。旁人用物件来为画作命名,他则许以爱人的名字。这才是他笔下所绘之物。带阴影的眼睑、苍白的肌肤、嘴角的皱纹、微微嘟起的双唇,这样的她散发出傲慢、倦怠的气质,两人欢愉之后的第二天早晨,莫奈画下了这一切。两人心知肚明,眼中只有彼此。巴齐耶和雷诺阿在画室里面看到了这幅画,他们是和莫奈一起认识卡米耶的,两人也猜到了个中奥秘。在他们看来,这幅四天完成的杰作所蕴含的秘密就是这光彩照人的新鲜爱情。
他探得了《绿衣女子》冬衣下面的胴体。她是卡米耶,完完整整的卡米耶。裘皮紧裹住脖子,脸微微侧向一边,他想在画中尽量还原一切:熠熠生辉的白肤,柔软丰腴的肉体,滑如凝脂的肌肤,睫毛拉出长长的曲线,浓密的褐色长发。他本想让模特露出香肩,酥胸掩藏在黑绿条纹的裙子下面。画室里面冷得很,第一次休息时,姑娘披上了她来时就穿在身上的裘皮。她走到炉子前面,双手抱住热乎乎的釉陶碗,随着脖颈抽动,一口一口喝光了热茶。莫奈不让她脱掉裘皮。深色布料吸收了光线,绿色丝绸则闪闪发光,两者能引起绝妙的反差效果。
至于卡米耶只穿了及腰短大衣,露出裸腿的身姿,这份快乐独属于他。清晨,她从床上爬起来,迅速套上那件镶了裘皮的外套,遮住自己的躯体。莫奈瞥见她踮起脚尖,跑过冰凉的地砖,进入卫生间。他想求她再这样走回床边—踮着脚尖,放慢步子,脸颊微红,神采飞扬。在看客驻足凝视的那幅油画的背后,还有另一副光景,只为莫奈一人所知。她照亮了画布,如同乌云裹挟的白雪。
人们夸奖莫奈技法娴熟,逼真地还原了外套的滚边,裘皮触感轻柔,甚至能一眼识别出这是水貂皮。莫奈觉得那是水獭皮,他瞬间想到了水獭那满足惬意又温柔的样子,他把水獭这个单词重复了上百遍,柔和、浑圆、流动的音节,就像卡米耶。她来自里昂,还带来了那个地区特有的姓氏—东锡厄。这个漂亮姓氏的发音,如同罗讷河和索恩河交汇处飘忽的迷雾,瞬间打动了莫奈的心。当她第一次念出名字做自我介绍时,她微微探出头,靠近莫奈,确保自己近似呢喃的嗓音不致淹没在啤酒馆的喧嚣中。他重复了一遍女孩的名字,这张新鲜面孔和她翕动的嘴唇相得益彰,看得他赏心悦目。
“东锡厄”,他想到了一些事。一些愉悦的事。这种有趣的熟悉感一直撩拨着他,直到晚上。他回到家里,爱意突然袭来,扑向搁板,那上面摆满了他喜爱的书籍,他翻出了《三个火枪手》第一卷。他喜爱那个女性角色,那个加斯科青年在巴黎认识的第一位女性。朋友们都爱米拉狄[12]。他呢,他也不由自主地迷上了风情万种的米拉狄。不过博纳瑟夫人[13]同样魅力非凡,她那沉着镇定的美,她的柔情,那些秘密的夜晚她一直守口如瓶。博纳瑟夫人一直留在他心底,注定了他的读书品位。王后的侍女或许也身披《绿衣女子》中的短皮袄,走过路易十三统治下的巴黎的羊肠小道。就在战争爆发两年前,莫奈暂居勒阿弗尔时,库尔贝曾将他引荐给大仲马,他当时也想到了这点。和他共进晚餐的这位绅士是个大块头,乐呵呵的,声如洪钟,他好奇那如此娇弱的形象是如何诞生在这位作家笔下的。他对达达尼昂之父的钦佩之情,因为新秘密的出现,与日俱增。
莫奈之后画了好多次卡米耶。当她出现在画面上,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一切都更美了。灵感和色彩的线条随即而来。两人成了恋人,相依为命。1866年的沙龙展上这幅画卖出的价钱帮他们还清了债务。年轻画家依然穷困潦倒,居无定所,从这个住处搬到另一个住处,到处欠账。为了重整旗鼓,他搬到勒阿弗尔,离父亲家不远,但与父亲仍没有转圜的余地,有个寡居的阿姨好意资助了一些钱。拉芒什海峡的空气令他头脑清醒,吹散了油画中的巴黎氛围。尽管并非他所愿,这种氛围还是令他迷惘。每次山穷水尽,他就跑去弗雷德里克的画室,后者见到朋友又惊又喜,邀请这个讨人喜欢的吃货朋友一同用餐。
卡米耶住在女友家里,生活同样艰辛。她和父母关系疏离,长辈不喜欢她结交的朋友,也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她不做模特了。她是漂亮,优雅得毫不做作,但其他画家不会再找她,这位专属模特拒绝裸体。她把时间都给了莫奈,可以为了他宽衣解带,沐浴在阳光中,一丝不挂地躺沙发上好几个小时,只要他希望这样。可莫奈从未开过口,也从未让任何人脱光衣服。裸体及其约定俗成的惯例让他想起画室、学院派的教学,还有和教学、上课、教条原则有关的一切,这是他痛恨的。就算是敬仰的画家给出的建议,他也难以忍受,总觉得别人灌输给他的东西,他既没法吸收,还污了他的双眼。库尔贝对《草地上的午餐》大加赞扬,顺道给出了几点意见,莫奈记在心里,从善如流。可最终,他马马虎虎画了几个人物,就怒气冲冲地把三个局部作品给收起来了。
他有能力的时候就贴补一下卡米耶。女孩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把柔情和抚慰注入他的叛逆。卖出两三幅画就能收回一笔钱,两人在乡间客栈里面快活几天,乡下并不远,就是出了巴黎城门。十分钟的车程,火车刚刚烧暖了锅炉,灰色的雾霾融入了透明的天空中。绿色和蓝色的景致掠过车窗,玻璃在木框中欢快地叮当作响。他们走不远,总是西行,那是诺曼底的方向。穿过塞纳河最初几道河湾,厚厚的云层似乎都变得轻盈了。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有一家英国酒吧,瓷砖周围镶了铅条,酒吧嵌在一条街上如同悬挂在城头的明灯,莫奈感到自己平静了下来。在火车站大厅里,他念起城市的名字:芒特拉若利、韦尔农、雷桑德利、鲁昂、勒阿弗尔,他觉得像是回到了家里。煤炭和钢铁、蒸汽、蓝天,旅途有了大海的气息。
他早早起床,沿着塞纳河边供纤夫行走的小道散步,或者沿小径爬上山丘顶端。晨曦之下,他在用双眼发现令他动心的风景,波光粼粼的蔚蓝河水,紫色阴影下的翠绿色树木,道口看守居住的赭色房屋,他坐下来,嘴里嚼着草,在想象画布的边线上应该画下什么,之后动起画笔。卡米耶听从他的指示,挎着早餐篮子来和他会合。他远远就看见帽子的丝带在发丝间飘荡。她的脸还只是一个浅色的点,但他早已刻骨铭心,她的笑容、她的眼睛、两颊因为步行和冷冽的空气而红粉绯绯。她越走越近,轮廓渐渐清晰,他发现真人更加动人。他们分享了面包、香肠、冷牛肉、土豆,还喝了勃艮第红酒—今天是节日。下午,卡米耶坐在树下看书或者做针线活,时不时透过低垂的睫毛审视莫奈。画家并不喜欢她看着他工作,所以他在工作时从不主动邀请她来。不过,他只向卡米耶询问意见。她觉得一切都很美,特别是莫奈,两人都乐在其中。莫奈会独自一人多留一会儿,夜色为眼前的风景染上了趣味,他掏出烟斗,后者温暖了指尖。他工作得很辛苦。当房间的窗户变成了黄色,卡米耶的身影掠过灯前,莫奈走完了回家的路,来到门前,内心满足。
两人过着波西米亚式的生活,孩子降生了。在确定恋人关系十八个月之后,卡米耶即将临盆生产。弗雷德里克给阿道夫·莫奈写去一封催人泪下的信,后者十分欣赏儿子好友的文采,但这封信并不能让莫奈的父亲打开荷包。阿道夫·莫奈又给儿子去信,建议他抛弃情妇—那个有失检点的女孩。莫奈向卡米耶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会认下孩子,并把卡米耶交给一位读医科的熟人细心照料,之后回到勒阿弗尔附近的圣阿德雷斯,想用浪子回头这招软化父亲的意志。1867年8月8日,卡米耶生产时,莫奈不在她身边,她的父母也不在,因为他们不想见到自己的女儿。弗雷德里克在梅里克葡萄园过暑假。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有那个住院实习医生把她当作病人一样尽职尽责地给予照顾。婴儿生得健壮又漂亮,很像莫奈。卡米耶幸福极了。
转瞬即逝的成功之后是一连串的挫折,贫穷,父亲强硬的态度,学院派大师、画商、购画者和投机商的批评,这一切将年轻艺术家置于冷漠愤怒的境地。一天晚上,客栈老板因为收不回欠账,没收了他正在创作的作品以及工具,将他扫地出门。他竟在阿弗雷城附近跳进塞纳河,想淹死蒙羞的自己。可他忘了自己会游泳,最终他浑身湿透、一脸寞落地回到巴黎。弗雷德里克收留了他,并为他做了炒鸡蛋。莫奈就着巴齐耶庄园出品的麝香葡萄酒吃光了炒蛋。雷诺阿正好路过,三人嘻嘻哈哈地嘲笑一切。粗暴的拒绝、难听的辱骂,甚至是无动于衷,都没法改变他。莫奈没有一丝犹疑。当好友的画作被拒绝或者被人嘲讽时,是他在为他们打气。他告诉朋友们,他们是对的,他们眼光准确,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抓住了事物的本质,鲜活、多变。其他人既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一叶障目。莫奈的嗓音激昂冷酷,拳头攥得死死的。说到最后,他抨击了社会、资产阶级、学院派、体制内的艺术家、巴黎—巴黎浮夸的外墙、巴黎发黑的马路、巴黎的雾霾、巴黎的马车夫、巴黎的小混混、巴黎的妓女、巴黎的胖子,而这一切造就了他所处的时代,还有无穷无尽的怨,但那是因为他还有同等的爱。
普法战争爆发,在莫奈眼中这就是个外部事件,只是又多了一个阻挠世人发现他的才华和绘画真相的障碍,又一波的灾难,又一次的姗姗来迟。普鲁士国王的确想要一战,但莫奈更憎恨宣战的拿破仑三世。那时的他只有几个朋友,首先是巴齐耶和雷诺阿,还有卡米耶。他最终不顾父亲的反对娶了那个女孩。她没提任何要求,莫奈感动不已,他佩服卡米耶能扛得住拮据、失望和羞辱。温柔、腼腆的女孩在穿上绿裙的时候会刻意藏起自己的特质,而莫奈从不怀疑她身上蕴含的能量,她能把两人动荡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抱怨因为莫奈的固执而不得不承受的贫穷和孤独。她要忍耐漫无止境的沉默,还有突然爆发的愤怒,通过语言和动作宣泄而出。当莫奈最终跑去撕碎画作,她害怕得直哆嗦,不敢动弹,只是轻声提醒:我们的儿子就在隔壁屋睡觉呢!他停止咒骂,在屋里来回踱步,假如还压不下怒火,就跑出去转一圈。他一头扎进夜色,有时就去巴齐耶或雷诺阿的家里,前提是他知道两人的地址。卡米耶跑到院子里,捡起撕碎的画纸,想着如何修复挽救回这些作品。她会去找弗雷德里克的。
春天过去,莫奈凭着艺术家和老兵的直觉,意识到战争即将来临。他打算提前举办婚礼,卡米耶从未要求,也未提及,但他猜到她是希望有场婚礼的。她想念父母双亲。人们有时称她为“莫奈夫人”,她压下自己的心愿,但结婚的提议显然令她欢欣雀跃。婚礼定在6月28日,在巴黎第八区举行,那里是她父母的家庭住址。卡米耶的父母最终参加了在市政厅举行的婚礼仪式,并且许诺提供一份微薄的嫁妆,双亲很高兴和女儿和解,还能参与小外孙的抚养,在此之前,一切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仪式没有弥撒。接着,新婚夫妇出发前往拉芒什海岸,莫奈打算整个夏季都在那里工作。海风洗净了他的双眼,木框紧绷住涂抹了白色颜料的画布,他准确抓住了反射在物体上的光线,明年的沙龙评委将无从拒绝他的作品。人人都会知道克洛德·莫奈,知道一个看风景的人能看到的风景,他用一支画笔和几管颜料就能定格风景,把画置于众人之中,这份美丽和悸动将固定在金色画框内,长时间的、永远的鲜活。购画者干起架来,订单纷至沓来,夫妻俩会变得有钱。于是,他们在远离巴黎的地方买一栋房子,附带一个果园和一个大花园。在此之前,卡米耶的嫁妆能让他们提前度过一个美妙的假期。
离开郊区,和阴郁的首都渐行渐远,莫奈平生第一次感到升腾起一股力量,能专注在某个目标上,还有一股强大的爱的动力。窗外宜人的风景转瞬即逝,一幅接着一幅如同走马灯。牧场接着牧场,奶牛挨着奶牛,无尽的道路,成片的田野,路过一个又一个钟楼,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火车穿过城市,旅人的目光捕捉到马路边的工人,插着铁锹的沙堆,工人攀爬的脚手架,后背上的煤碳包,涂抹灰泥的墙壁,窗户玻璃的反光,有人操作的铁路信号灯,这些就是工作,人类的努力,劳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