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有人著《现代蒙汗药的闹剧》一文,断言旧小说里描写的蒙汗药乃子虚乌有,“小说总归是小说,不必当真”,并进而抨击:“其实,蒙汗药乃至超级蒙汗药,自古至今一直是有的,愚昧和迷信就是。”说真的,我对作者如此缺乏文史常识,结论却又这样轻率、武断,未免吃惊。
《水浒传》等旧小说描写的蒙汗药,是真是假,特别是用什么原料制成、其解药又是什么?早已引起国内外史学界、古典文学界、医学界的重视。英国已故中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博士、上海著名科技史学者胡道静先生、美国夏威夷大学中文系教授马幼垣博士等,都很重视这一课题的研究。马幼垣在1978年冬发表《小说里的蒙汗药和英雄形象》论文(后收入其在台湾出版的《中国小说史集稿》),这是继50年代初出版的上海已故学者何心(陆澹安)著《水浒研究》后,对小说中蒙汗药的较系统的探讨。我虽不学,1977年冬,曾在上海与胡道静老学长讨论蒙汗药的内容并受其鼓励,我把我的研究结果,先后写成《蒙汗药之谜》《蒙汗药续考》《蒙汗药与武侠小说》并在中华书局的《学林漫录》及台湾《中国文化月刊》上发表。事实上,蒙汗药的存在是千真万确的。
明朝中叶,学者郎瑛即在《七修类稿》中指出:“《桂海虞衡志》载,曼陀罗花,盗采花为末,置人饮食中,即皆醉也。据是,则蒙汗药非妄。”《桂海虞衡志》是南宋范成大所著,但今本无此条,也许郎瑛别有所据。不过,早在北宋,大史学家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即记载湖南转运副使杜杞用诡计诱骗造反的少数民族,“设宴,饮以曼陀罗酒,昏醉,尽杀之,凡数千人”。于此不难看出宋代从官府到民间,已经是使用蒙汗药成风。那么,记载绿林豪客用曼陀罗花药人的史学家又是谁呢?当属南宋的周去非。他在《岭外代答》卷八中写道:“广西曼陀罗花,遍生原野。大叶百花,结实如茄子,而遍生小刺,乃药人草也。盗贼采干而末之,以置人饮食,使之醉闷,则挈箧而趋。”你看,盗贼将曼陀罗花末偷偷地放在人家的饮食中,让他吃后昏迷不醒,便将他的箱子拎走了!这就进一步证明,令人感到扑朔迷离的蒙汗药,确实是用曼陀罗花制成的。南宋建炎年间窦材在名著《扁鹊心书》中论及“睡昏散”这种药方时,即已明确记载说:“山茄花(按:曼陀罗花的别称)、火麻花共为末,每服三钱,小儿只一钱,一服后即昏睡。”可见至迟在南宋,用曼陀罗花作为麻醉药,已普遍应用于外伤等各科,曼陀罗花的麻醉性能,是尽人皆知的了。
蒙汗药的解药是什么呢?《广西志》及《本草纲目》卷四“诸毒”条中,都说用“冷水”“喷面,乃解”,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决非有效之法。从明清之际大学者方以智著《物理小识》卷十二记载的一个用蒙汗药麻醉人的强盗口供中可知,“蓝汁(按:即靛)可解”。这里还应指出,70年代,江苏、浙江、上海、西藏等地研究中药麻醉的大夫,根据《水浒传》的线索(按:当时胡道静、何心等学者均被打倒,无人介入其事),经反复试验,终于发现蒙汗药的主要成分,正是曼陀罗,徐州医学院并据以制成麻醉药,给病人治病;1972年,医学界又人工合成毒扁豆碱(又称依色林,Eserine),作为现代蒙汗药——以曼陀罗花为主要成分的中药麻醉手术后的清醒剂,也就是解药。
还必须特别指出的是,黑社会自有其“历史悠久”、秘密传承的江湖传统。事实上,古往今来,盗贼用蒙汗药劫财甚至杀人越货的勾当,从未断绝。20世纪80年代以来,此类案件更有抬头趋势,报刊时有披露,这决非海外奇谈,或小说家言,而是常常散发着血腥气的事实。我们岂能视而不见!
由此看来,听风就是雨,唯恐趋之不快,不做任何研究,就宣称“现代蒙汗药的闹剧”者,其实自己何尝又不是在演出闹剧?所引的“别笑,笑你自己!”倒是不幸而引中了!
(原载香港《大公报》1999年8月5日、《中国文化报》1999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