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材小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男孩一样的短发,雪白的毛衣,藕荷色的超短裙。她从宾馆大门的台阶上走下来,秋日的斜阳耀了她的眼,她举起手来遮了一下,很像一个欲去野外游玩的女孩。
在听一个冗长的报告时,她坐在座位上睡着了。因为突降的冷空气,她从爱亚那儿借了一件宽大的藏青色薄呢外套,自己缩在里面,更显得娇小。我正挨着她坐,望着她熟睡着的侧面,光洁的额头,脸色很白,长长的黑色的睫毛轻垂着,很恬静的。于是她醒了,看着我笑了。我们悄悄地说起话来。
郑明娳在台湾原来是教中学的,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一边考试,拿到博士学位后到大学教书,现在是师范大学国文系专任教授。丈夫是同行,也在教书。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娘家离得不远,常去看看的。
有人从那边插话说,你写了很多书吧,郑明娳说是的,写过五本文艺理论的书,很累的。又有人说“五”是不好的,不作兴的,要“六”才好,她便沉思着说那就再写一本吧,不过真是太累了。
她也写散文。“我写散文写不好,但我还是在写,那是为了妈妈”, 郑明娳郑重其事地说,母亲看不懂理论书,于是她常写点能让母亲看懂的散文。
她的妈妈是家庭主妇,一辈子都是。父亲是老兵,当年到台湾后便得了癫痫,家里八兄妹,全靠妈妈了。郑明娳是老二,时时体验着妈妈的艰辛,努力分担着。她每天要去离家很远的地方挑水供一家人用,后来用管子把水接到近一点的地方,但还是得去挑,她摸着自己又瘦又小的肩膀说,我这么小,大概就是被扁担压的吧。
妈妈做饭的时候,她负责烧火,每天满脸黑烟。她边说边举手在自己雪白光洁的脸上摸了一下,表示那上面当年曾是黑糊糊的。
大家一起去游长城的时候,郑明娳戴着淡雅的翠绿底小白花的布帽,前面的帽檐很宽,两边有同色的布做成的布带,系在颌下,像简爱。她常常独自轻盈快捷地在前面走,偶尔停下倚着长城的墙头,望着山坡上片片红了的枫、依然绿着的树,半天,然后发问:
“枫叶红了,就是很快要落了吧?”
返回的路上,她告诉我在台湾尽管很忙很忙,但她保持着经常去旅游,和朋友们一起,出去两三天,接触自然,调节精神,这很重要。
回到上海,我跟一位也有些了解她的朋友说,每次想到郑明娳,我脑子里总有两个既分离着又融合着的身影,一个是被扁担压得不堪的、在河边上挑着水桶趔趔趄趄的小姑娘,一个是身材娇小、精精神神、干脆利落地走上大学讲坛的女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