飏的名字总让我的思绪飘得很远。
我们曾相处十余年,然后,分离了近十年,记忆便在分离的那一刻定格了。
记忆常以它严格的选择说明着什么。常常有刚发生了的事,一觉睡去便统统忘了;偏偏还有一些细细碎碎、微不足道的故事,却永远永远地存留下来,任多少岁月的冲蚀也难磨去。在我所有青少年时便相知颇深的女友中,飏在我记忆中存留下的印迹是最多,也是最清晰的。
中学时我们在一个校园里读书,并不同班,只是因为“文革”动乱开始,不再上课了,仍然留恋着校园,关心着天下事的学生们便人以群分,常在校园里聚集起来“关心国家大事”。我们就是这时认识的。飏瘦高个,喜欢大声说笑,声音响亮而富有感染力,往往首先引起人注意。我们什么时候起开始无话不谈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觉得,成为挚友,是因为灵魂相近,人际交往的亲疏常常是在所共同欣赏的人、事、物上反映出来的。飏清纯,纯得像泓清澈透明的水。她热情,只要她认为是好的,值得追求的,便会极尽全力地衷心赞美、不顾一切地去实现。她疾恶如仇,又热烈如火。她也偏激,只是在那个大家都偏激的年头,彼此并不觉得。
大约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不拘小节的了。本是温文的少女时代,理想如梦,人生也如梦,但她却全然没有这一套。她到我家里来找我,常常打雷般敲着前院的铁门,我便在左邻右舍惊异而不满的眼神中,慌慌忙忙地跑去开门。我想要说你以后不能轻一点吗?
她却早已迫不及待先于我地嚷嚷起来了。报上发了一篇大文章,她看了,我们讨论一下怎么样?一本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文学名著,她偷来了,也看完了,我们讨论一下怎么样?
她总是大声说着本可以轻轻说的话,仍然打雷般敲门,有一回我家没人,她敲得不耐烦,竟然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等她骑坐到铁门上,却在人们的惊呼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事后我曾说她,你不能耐心点吗?她像乖孩子般答应着,下回仍然本性难移。
有时则在夜里很晚风风火火跑来,钻进我的被窝要“讨论一下怎么样?”把全家人都惊醒,她便抱歉地像孩子般地笑。
那是个颠三倒四的年代,人们的思想也被搅得混沌一片,我们却总在极其认真地讨论着,一厢情愿地渴望着奉献。当时,因为我们都不是“红五类”出身,其实并没有多少奉献的资格,飏却不管那些,始终满腔热情。
开始浩浩荡荡地上山下乡了。因为很偶然的分配,飏去了南方,我去了北方。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阻碍,但那时候考虑什么都简单。也因为有了这分离,友情便丰富起来。她给我写了很多信,我也给她写了很多的信。我们讨论农业学大寨问题,讨论一代人的使命,讨论兴修水利的意义,讨论农作物的科学栽培和杂交优势……翻翻如今女孩子们的世界,我常觉得当年的情景已恍如隔世,少女的梦却绝没有一丝少女的温馨,一首正在流行起来的叫作《远山》的歌,总让我不能自禁地遥想当年:不知我的梦有多远,我骑着马儿要走好多好多年……我们互相鼓励、互相欣赏、互相赞美,彼此都给予了不少自信。很多友情的延续,其实往往因为双方都会更多地从中发现自己、肯定自己。我和飏的通信,还因为有了时空的间隔,更显得丰厚和珍贵。飏说:你永远和我的青少年时代同在!
下乡第一年的春节期间,我回上海探亲,然后专程到南方的飏所在的村落去看她。
飏已经住到一户农民家里,正努力地缩短着自己和主人一家在生活习惯、思想方式等方面的差距。飏出生在一个生活条件优裕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有所成就的工程师,她能如眼下这样的“脱胎换骨”,本已很不寻常,但她却还有更令人瞠目之举。她的干妈告诉我,飏坚持一年四季在小河里游泳,村民们像看什么表演似的奔走相告,聚拢观赏。飏不在乎,说要野蛮其体魄。夏天倒也罢了,乡下没有自来水,一天干活又脏又湿,到河里洗洗也是应该,可是冬天呢,西北风呜呜叫,大家都缩在家里烤火,河滨里结了冰,她也要去,干妈便用铁替她先破了河面上的冰。飏又叫又笑地跳下去,后来又跑着跳着回去,她是不怕别人说什么的。
我到那条河边去过。大约二三十米宽的很不起眼的小河,河面正结了很薄的冰层,几片枯叶散落其上,萧瑟凄凉,河边柳树光着枝干在冷风里站立。我想象着飏在严寒中破冰而去的毅力和勇气,为她骄傲。过了一会儿,又起了困惑。她的意志力是非凡的,她却在农家做干女儿。
和飏交谈,竟没有书面的顺畅。她说和干妈家一起住好是好,就是老要她写信回去让家里代购物品,她为难。言谈中流露出不少烦恼。
第二年的冬天,飏独自一人坐了火车又坐汽车,到我插队的偏僻的北方小村落来看我。她颇吃惊于这片土地的贫困,一时间停息了大声说笑,若有所思。我们蜷缩在总有冷风吹来的小挽床上,谈天说地,谈很多我们共同看过的书,却慢慢发现已少有当年的兴致,还涌出了乏味。飏没有见过每家每户门前警惕地卧着的狗,她很怕。我们也终于觉得这样的相会不再会有很多的诗意,于是只住了两天,便一起坐上了离开的汽车。
换火车的时候,我们在纷乱熙攘的人群中走散了,我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地东张西望,有人过来问我,是否和一个瘦高的女孩一起的,我说是的,那人便说她在检票口呢,你快去吧。我拔腿就跑,老远就看到检票口处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在大声哭叫着我的小名,不用说,那便是飏。我一面急急地应着,一面拼命地跑上前,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我,飏一边抹泪,一边不管不顾地大嚷:
“你上哪去了啦?火车要开了。”
火车其实还有10分钟才开,我们找到一张空的长凳坐下,一时无语。飏,谈什么豪情壮志、一代雄风,我们其实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走散了还会哭的小姑娘。找不到你,我便急得满身是汗,你呢,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哭大嚷。后来,我们便彼此牢牢地联系着不再走散,可心里的乏味却一浪高一浪地澎湃起来。
友情也是要更新的。飏,那之后不久,当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列宁致高尔基的《走出彼得堡》一信中感受到某种启示时,热情重又被点燃起来。重换一个环境,上学去,工作去,我们还能做除了种地以外的很多事,呼吸到另外一种空气,我们便会有另一种精神的。
我们又至真至诚地互相鼓励着,祝愿着生活会重新放出光彩来。
可是,谈何容易!一年又一年,当我们各自都有了改变的时候,热情已有了些许黯然。
我读书,你在机关工作。你看不惯的事情真多,心直口快,屡屡得罪四方,于是总不愉快。我帮不了你什么,机关是怎么回事,在当时的我还是一张白纸。我们各人谈各人的,往往有一种互相信任的愉快。
有一天,你到学校来找我,从你向来一览无余的脸上神色,我猜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情况,果然,你跟我讲了他。
我们在校园里一圈一圈地走着,你跟我从头说了个故事。
他是你们一个单位的同事,文质彬彬,貌不出众,才不惊人,但很细腻,很关心人,对你尤其好,常帮你打饭,泡茶,于是,便很接近。
那一年,我们都二十好几了,恋爱的题目竟是第一次在我们之间直接地谈起。飏说到这些有些语无伦次,但我终于明白,他们相爱了,彼此也陷得深。直到今天,飏竟突然知晓他有妻子,震惊之余,便天真地以为他只是怕伤害她才没告诉她,他一定已在积极地想办法了。于是小心翼翼,委婉万般地(真难为她了)去问他怎么办,这才发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办,当然更没有准备离婚或再结婚。
飏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是要和我们两个同时好,他样样都要。男人们都是极端自私的。” 飏精辟地、痛彻肺腑地作了这样的结论。
这场心灵厮杀的结果,是飏决定要远行了。
决定了就干,她积极地找了担保,办了各种手续。她是那样伤心,又是那样激愤,她连正规的大学文凭也没有,却要执着万千地去攻读硕士、博士。在我们所有熟知的同学中,她是第一个决定要到大洋彼岸去的。
离开故土的早晨,她穿好极普通的衬衣长裤,脚下赤脚蹬着一双塑料凉鞋,手里提着一个再单薄不过的化纤蛇皮袋,笑嘻嘻的,其简其陋,让人无端地想象着旅途的随意和轻松。
也许因为能有把什么都扔在身后的轻松,离别时彼此并不伤感。我想起了那次她到乡下看我时在火车站的迷失,便随意地说,如果你再碰到什么意外事,不要着急,先想一想怎么回事,应该怎么办……一语未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两眼中,突然泛起了泪花。她毕竟要一个人到完全陌生的国度去闯荡了,纵然潇洒。
她到了地球的那一面。
刚开始的来信,倾盆大雨似的。飏的聪明绝顶的脑袋,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收入了太多的信息,每次读她的信,几乎就能感到她正站在我的面前,迫不及待地说了又说。她说这是享受,“我可以尽情地潜入思想的海洋,与你探讨人生的意义、社会的发展,确是快事!”
我也像过去一样,没有保留地谈我的学习、婚姻、感受。飏说她每次收到来信都高兴得又叫又跳,看了又看。每天要读十七八小时的书,看信就是唯一的休息和娱乐了。
这种顺畅没能维持很久。飏不善于做各种杂活,也不善于入乡随俗地改变自己,加上向来任性的脾气,于是找不到多少打工的机会。生活也发生了问题。有一回,她竟被自己正寄宿着的主人家,一门远房亲戚强行赶出,另找住处。“我像一条丧家的狗……”她在信里肆无忌惮地描述着自己的难堪,毫不掩饰地说,“我真想家啊,常常在梦里见到你们”。
以后,她便不怎么写信了,我想,她在咬牙坚持着。我又莫名其妙地想,她可别出什么事。
大约一两年后,我从别人处辗转听到飏的消息。我震惊,似又觉得并不全在意料之外。我的无来由的担忧,实是因为毕竟相知很深的。
飏在那儿读书读得很好。不知因为改变了饮食结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飏胖了,丰满了,被人称为“窈窕淑女”。飏的所有衣装都是到了那块土地上才随意购置的,她素来大大咧咧,在日常生活中更是粗略,自己少研究,模仿起来却很大胆,雪白、大红的一装点,十分引人注目。她有了很多朋友,逐渐跟大家和谐起来,生活也安定了。
大学校园里青春勃发,有友谊也有情爱。有着火一样热情的飏和一个蓝眼睛的小伙子恋爱了。飏搞经济理论,小伙子竟已是这一行当的教授。他们谈得很好,然后,在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上卡住了。小伙子认为他们该同居了,他不明白飏这样豪放的姑娘,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飏却极认真地提出可考虑去办结婚手续。相持中,有一天,飏得知小伙子带了一个姑娘回家,第二天早晨才分手的,于是,她被这事实刺激得难以承受了。
飏拿了一把刀,要去杀他。
悲剧终究被阻止而未发生,飏的“壮举”却震动了整个大学城。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们纷纷叹息,说此乃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巨大误会。
可怜的飏!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异邦的土地上是怎样熬过来的。她转了学,远远地离开了那个悲恸之地。然后,她把每一点空闲都交给了教堂。
多么不可思议,飏成了一个最虔诚的教徒。去年,我曾去参观过一个很著名的教堂,走进那尖顶的、肃穆的高大建筑,看到供忏悔者跪伏的木板,我立即想到了飏,我无法将破冰游泳、翻墙爬门的飏与忧郁沉重的忏悔者统一起来。教堂里高大空旷,似乎能包容很多很多。我想象着飏的痛苦,飏在这样的地方便能得到安宁吗?
岁月流逝,一年又一年。飏连着几年都不再有片言只语传递过来,尽管我和其他许多熟悉她的人总在说着:不知飏怎样了?
终于,有了一封信,很短,大致意思是,在主的无所不能的帮助下,她已完成了博士论文,要去找工作了。
还有一张照片。飏穿着从上海带去的红色的毛衣,侧坐在一张小小的写字台前,对着我们大家笑。端详着这张照片,不知看了多久,是的,飏胖了,脸上显然增添了不少岁月的皱褶,但那笑容,傻傻的,孩子般透彻的、一览无余的,却依旧,依旧!
你无法改变你自己,飏,无论是失恋,还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