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安宁宿醉醒来,有些头疼,昨日饮的葡萄酒似乎有些不同,只是几杯就醉了。一个叫多福的婢女拿来新的衣裙,给她换上,又有婢女端来早餐。
安宁用罢早餐,要去和公主辞别,清风说:“回禀县主,公主还在锻炼,并且已经嘱咐下来,县主不必辞别。”
安宁有些怅然,她依然来到花园,不远不近地站着,看沈梦昔在树下打拳。
忽觉公主颇为陌生,除去了最初丧夫之时的哀痛和无助,公主似乎已将薛绍忘记了,她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和喜悦,也少了从前对她的信任和依赖。
树下的公主,只着下裳,上衣长及膝上,肥肥大大,甚是飘逸,此刻的太平,如载重之舟,沉稳行于江河之中,动静开合,柔绵有力,又连绵不绝。似乎全不经意,更似谙熟于心,早已打拳千万遍。
她忽然转身推手发劲,凛然一眼朝着安宁看来,安宁只觉惊心动魄,呼吸凝滞,直到公主招式变换,目光转移,才觉放松,舒了一口气,默默蹲身行礼,回身走了。
上了马车,见清风也跟着她的婢女上来,有些诧异。
“县主,公主命婢子送县主回府,后面的马车还装了宫中新赐下的海外瓜果和香水。”
安宁神情复杂,知道公主虽然生气,但还是肯关顾着自己的。一时间百感交集。
到了王府门前,几个仆婢候在门口,有识得清风的连忙进去通报了。
王夫人亲自接见了清风,笑容可掬地感谢道:“安宁这孩子不懂事,昨日叨扰公主了,今日又劳动清风女使辛苦一趟,实在是王家想的不周。”
说完还暗示身边婢女给清风塞了一个荷包。
清风倒是大方地接了荷包,谢过王夫人,又笑着说:“公主与县主一向姐妹情深,只因公主调养身体,才多日不见。昨日公主县主把酒言欢,秉烛夜谈,十分畅意。今早公主还舍不得县主回家呢!”
看王夫人笑意盈盈,又说:“公主命婢子带来两筐宫中新赐下的时鲜瓜果,给夫人尝尝鲜。婢子还要回去服侍公主殿下,这就告退了。”
王夫人忙道了感谢,命人送清风出门。
她正待和安宁再说些什么,安宁已经一语不发带着婢女回了自己的住处。
哈!这也太没规矩了,不过是公主府留宿一夜,回来就敢不行礼就走!
王夫人正欲喝住她,忽想起还没走出门的清风,咬咬牙,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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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渐凉之时,青云山庄来人禀报说马球场已经修整完毕,请公主随时检验。
沈梦昔给安宁县主、栖霞县主以及孙十一娘下贴,请她们去青云山庄洗温泉、打马球。
仔细算来,太平并无至交好友。
她的两个异母姐姐,比她年长很多,是萧淑妃所生,在冷宫长大,被武后嫁给了普通武官,再无往来。
李世民十四个儿子,三个夭折,六个死于非命,三个被流放,都无善终。所以叔伯姐妹根本不多。
——李家的人到底骨子里带着杀伐,喜欢谋反,动辄弑亲。
二十几个公主活得久的也极少,她们的子女也大多不如意。所以,看似繁花似锦的皇家,其实并不值得世人艳羡。
太平能得七年美满婚姻,已是异数。
栖霞县主独孤静和安宁一样,只有县主名头,并无食邑。今年19岁,人如其名,很安静。平时和太平来往不如安宁频繁,但一直保持联系。
独孤静的祖家是世家门阀,母亲是安康公主,父亲早些年死于战场,安康是少数的没有再嫁的守寡公主。
栖霞前年成婚,丈夫罗连城在左羽林军任职,公公罗勋是工部侍郎。
只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子侄,才有资格担任护卫天子的禁军职责。罗连城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在皇宫执勤,成亲两年,独孤静肚子还没有动静,好在夫家并无催促,也未给罗连城纳妾。
夫妻两人相敬如宾,独孤静与公婆相处也很得宜,是公主县主中难得的好脾气。
其时,风头正劲的是武家,武家倒是有很多表姐表妹表兄表弟,他们都擅长打马球,但是沈梦昔并不想联系她们。
多少人家都期盼着太平公主的一张请帖,孙十一娘居然还不想去,沈梦昔派人给孙医丞送去两坛“西域葡萄酒”,她就乖乖地来了。
球场修缮一新,山上新建了楼榭长廊,远处新建了马舍,球场更是“平望若砥,下看如镜”,球门是一块大木板,绘着斑斓的花纹,很是醒目,木板竖着埋在地里,露出地上的部分当中是一个五十公分左右的圆洞,洞后设有网囊,以击入网囊即为得分。
马球比网球稍大,木质,坚韧且轻,中间镂空,表面也绘着彩色花纹。
球杖长约一米二左右,尺寸不一,顶端如偃月弯刀,或者说更像一柄冰球杆,杖身上雕刻着精美纹彩,既可防滑,又很美观。
球队可十几人一组,也可四人一组,甚至可以两组球员不对等,两队各着统一服饰,一人守门。场中有裁判一人,记录两人,每进一球,记录负责在得胜队球门后插一面绣旗。
此时,四女两两分立,各着红蓝两色窄袖袍,足登黑靴,手执球杖,英姿飒爽地骑在骏马上,另有四名护卫也分别穿着红蓝服饰,他们八人组成两队,卢敬义为裁判。
马球是项风险运动,往往球场上有二十多匹马快速奔跑,还有球杆挥舞,常常造成马匹相撞,球杆误伤球员的事故发生,因此受伤、失明、死亡者甚众。
但是,李氏皇族源于鲜卑,骨子里由衷尚武,马球虽然危险,但能充分展现勇冠三军的气概,因此马球成为皇家消遣娱乐项目,长盛不衰。
上行下效,王公大臣也多练得一身好球技,就连世家女子,往往也都是马球好手。
孙十一娘嘛,呵呵,她显然不是。她马术尚可,驭马奔驰没有问题,但是不够勇敢。
沈梦昔传球给她,她也是一边纵马相迎,一边下意识缩头护脸,只要谁一击到球,她就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仿佛每个球都是奔着她的脸去的。
沈梦昔哭笑不得。
——好吧,要出嫁的女子,爱惜容貌是可以理解的。
好在他们仅仅是活动一下筋骨,娱乐娱乐,并无胜负之心。
沈梦昔逐渐找回昔日感觉,马匹奔跑中,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骏马肌肉的张力,手执球杖,击中木球的刹那,”咄!的一声,浑身的细胞都在跳舞,她享受这种感觉,这是来自这具身体最原始的真实反应,此刻与她的灵魂完美融合,陌生又契合,她简直被这种快感迷倒。
开场不久,沈梦昔驱马临近球门,几个亲卫从前就陪沈梦昔练球,此时,知机地挑起一个传球,沈梦昔执杖轻轻停球,稍一停球,大力反身抽球,“咄!木球应声入门,落入网囊。
哈哈哈哈!沈梦昔开怀大笑。众人也举杖庆贺。
所谓“无人敢夺在先筹,天子门边送与球。”,球场上公主最大,她先拔头筹,后面众人就自在许多,放开了打,你来我往,很是畅意。
场地阔大,只有六匹马在奔驰腾跃,实在是自在。
人和马都是汗流浃背,秋风拂过,惬意无比。
流汗时有清风吹拂,口渴时有清风送水。真是幸福生活。
沈梦昔在场边接过清风递上的水囊,喝了一口水,俯身拍拍马头,表示赞赏,马儿兴奋地踱步,期望投入下一次奔跑中去。
这么容易就被这项运动吸引,沈梦昔分析自身并无冒险因子,虽然一直喜好骑马,但对于极限运动冒险运动从不涉足,现在,倒是欲罢不能了。
她策马奔跑起来,管他呢,谁有功夫想这些!
一个叫张谦的卫士,与安宁配合默契,接连助攻,让她进了三个球,安宁神采飞扬,全无前日沮丧的神情。
孙十一娘受了感染,也放松很多,球场无大小,没人介意身份高低,都要靠手上真章说话。
场上比分已经是十九比十八,沈梦昔的红队领先一筹,孙十一娘主动退到球门,与原来守门的亲卫交换。
那张谦还真是智勇双全,虚虚实实,纵马追上木球,佯作传给安宁,沈梦昔几人连忙回防,他却忽地停球,用球杖带球单刀直入,冲着球门而去。
孙十一娘顿时慌得不行,连她的马都感染到不安,马儿四蹄不停地踏地。她还是没有给马儿指令。
“十一娘!拦住!”沈梦昔一边掉转马头,一边高喊。
孙十一娘浑身一颤,慌忙策马堵住球门,右手紧握球杆,不停地挥动。
这边张谦已经发动进攻,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身上带着军中男儿的气势和压迫感,孙十一娘身材娇小瑟缩于马上,似乎已被对方震慑。
张谦忽地将身体吊在马腹,球杖轻挑起木球,凌空一抽,木球旋转着朝马腹下的球门而去,迅速而有力。
沈梦昔朝着球门奔去,却见刚刚还发呆的孙十一娘,猛地俯身驱杖阻拦,那球十分刁钻,几乎贴地而行,孙十一娘的实诚劲儿又来了,——当她变成守门员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必须守好球门,无论如何。
但那高速旋转的球忽然转了方向一般,与她的球杖擦肩而过,射进球门。她自己因用力过猛,一头朝下栽去。回援的沈梦昔一拉缰绳,右手丢了球杖,探手一把捞起孙十一娘的腰带,她的力气不足,没拎起来,还险些被带下马去。不过却也缓解了孙十一娘的坠马势头,她只是不轻不重地摔下马来。
几人纷纷下马,查看她的伤势,孙十一娘自己摸摸胳膊腿脚,笑着说:“多谢公主相救,十一娘并无大碍。”张谦则利落跳下马,拱手向孙十一娘道歉。
她也笑着表示无妨。
“死心眼,球进了就进了呗,非得去扑球?”沈梦昔皱眉嗔怪,心说,那个狡猾的孙医丞怎么能有这么实诚的孙女呢。
十一娘低头不语,默默上马。
“还能打?”
十一娘点头,“能!”。
“发球吧!”沈梦昔也翻身上马。
其余人也都迅速上马。
经过一摔,孙十一娘仿佛没了心理障碍,她发现,摔一下也不过如此。一声轻斥,挥杖击球,木球朝着远方飞去,几匹马迅速追击而去。
因是最后一筹定胜负,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几个回合后,木球又来到孙十一娘的球门前,这次,她算准时机,提前出击,拦截击球,狠狠地将球击向对面场地。
“好!”沈梦昔为她的果断叫了一声好。
下一秒,却传来一声尖叫,原来不偏不倚,那木球正击中安宁坐骑头部,马儿受惊,尥蹶子狂奔起来,安宁惊叫着几次差点跌落。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沈梦昔,却见张谦和卢敬义已经纵马飞驰,从旁追上胡乱奔跑的惊马,卢敬义一把抓住缰绳,张谦则探身一搂,将安宁带入怀中,放在自己身前马上。众人都长吁一口气。
沈梦昔过去查看安宁,见她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外伤,放下心来。
那边脸色煞白的孙十一娘疾奔而来,下马立刻跪地请罪,一言不发,磕头不止。众人都知道她是无意,再者球场上受伤再平常不过。但这话得由安宁来说,连沈梦昔也不好先开口说什么。
安宁看看被制服的惊马,心有余悸,她也有过跌马的经历,但那是小时候初学,骑着小马,这次,她真以为自己会被惊马掀翻在地,再踏上一脚,心里已经哀嚎吾命休矣了。
她伸手指着孙十一娘,颤抖着说不出话。
忽然余光瞥见公主站在孙十一娘身边,她猛地清醒。
“孙娘子,快起来吧,球场比赛,难免意外。”再多原谅的话,却是实在说不出来了。
沈梦昔一把拎起孙十一娘,“还不起!去给县主把脉看看!”
孙十一娘没有起身,膝行至安宁身前,躬身为她诊脉,好半晌,才低低地说:“所幸县主无碍,只是受了惊吓,服些安神压惊的药即可。”
球赛就这样散场了,安宁被送回房间休息。
沈梦昔有些后悔,不该执意叫孙十一娘出来。这才半年,就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考虑问题,而忘记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了吗?
“十一娘,难为你了。”这是公主委婉的道歉。“不若明早派人送你回去吧。”
孙十一娘眼睛潮湿,低下头,又坚决地摇头。她的祖父只是个八品医丞,她本无资格与公主和县主交往,今日的球赛本是她的荣耀,但是怎么就这么笨,发个球,也能打中马头。她沮丧极了。
沈梦昔笑了,“那就给安宁开个安神的方子吧,县主不是小气的人,不会真的介意。”
随行队伍里有太医署的医官,沈梦昔有意让孙十一娘开方,也是不想安宁记仇。孙十一娘跪地磕了三个头,“十一娘何其有幸,得公主关心庇佑,是十一娘技艺不精,险些伤到县主贵体,十一娘万死难辞其咎。”
“这不是挺会说话吗,对着县主怎么跟锯嘴葫芦似的。”沈梦昔好笑地看着她,“你哪里磕碰了?”
“劳公主挂心,只是手肘和膝盖磕碰了,并无大碍。”
沈梦昔也没多问,“快去开方子吧。”
开好方子,沈梦昔看了看,让人送去抓药,又拉着孙十一娘到安宁房间,“安宁啊,十一娘年纪尚小,今日所受惊吓,实是甚于安宁呢,方才不知如何是好,口口声声说着万死难辞。安宁快些宽恕,让她今晚睡个好觉吧。”
孙十一娘在旁边跪下磕头,正式道歉。
安宁爽朗地哈哈一笑,“既是公主有令,自然无有不从!”她笑嘻嘻地回答,然后对孙十一娘说:“哼,算你有福,今天只是受了惊吓,若但凡破了一点油皮,本县主都要找那孙医丞算账的!如今毫发无伤,也就罢了!孙娘子,且宽心吧!看看,反倒还得苦主来安慰你这闯祸的,哈哈哈!”
孙十一娘脸色赤红,讷讷无语。
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后来,孙家抬了重礼去王家道歉,安宁不收,孙家又送了两次,安宁才收下。
沈梦昔再没邀请孙十一娘参加类似活动,地位相差太悬殊,对于孙十一娘这样性格的姑娘来说,是种折磨。
半年后的春天,孙十一娘出嫁了,沈梦昔送了贺礼,添了妆。虽都是中规中矩的礼物,但是洛阳城里能得太平公主添妆的娘子有几人?十一娘的夫家十分荣耀,丝毫不敢轻视这个不擅言语的儿媳。
后来,沈梦昔再没见过孙十一娘,听说她婚后不久就有了身孕,夫家对她很是重视,沈梦昔也舒了口气。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尴尬,她的身体和灵魂分属两个圈子,她喜欢孙娘子这样的人品,但是人家敬而远之。
她厌恶皇室的虚伪和倾轧,却身不由己,置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