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儿想吃什么?”沈梦昔有意先问胤儿。
“胤儿不挑食。”胤儿跟在简儿身边,脆声回答。
“那阿娘给你做一个糖醋排骨吧。”
“阿娘给做?”几个孩子都愣住了,站住脚步,在原地抬头看着沈梦昔。
“阿娘,什么是糖醋排骨?”简儿问。
“等一下你们就知道了!”沈梦昔神秘地说,带着他们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厨娘刘三娘正在摆弄新砌好的炉灶,用铁钩钩着炉圈来回套着。
此时烹饪方法多为烤、煮、蒸。权贵人家也有炒菜,但并不普及,一是植物油产量太低,再是炒菜方法不成熟。
——炒菜不够用的油都倒到马球场上了!
沈梦昔却不必担心这些,她命人打造了马勺、平底锅、烧烤炉,垒了锅灶,打了炉圈来控制火候,在两个府里和青云山庄分别都安装了一套。
见她进来,刘三娘吓得扑通跪下,“公主怎么带着小郎君和小娘子来了这等腌臜地,贱婢是哪里伺候不周?”
“你起来,借你地方用用,你先出去吧。”
刘三娘心有余悸地出了厨房,站在院子里提心吊胆,公主会不会把厨房点着了啊,想到这里,立刻就打发洗碗的小丫头去多提些水来备用。
厨房只留了一个烧火丫头,小丫头低头瑟缩在灶口,清风也跟着洗菜,沈梦昔带着胤儿和玉儿在厨房忙活,四个乳娘带着简儿和鹿儿在外面候着。简儿急得像马猴一样跳来跳去。
玉儿亲手洗的胡瓜,胤儿动手切成条,沈梦昔拌了一个清爽胡瓜。
又做了一道糖醋排骨,娘儿三个这才出了厨房,刘三妮见状连连合十念菩萨。
每个大孩子各分四块排骨,鹿儿只能闻闻味儿,其余的分给清风等几个婢女吃了。
午餐吃的虽简单,但孩子们都很开心,简儿说:“阿娘!糖醋排骨是世间最好吃的肉!”
沈梦昔笑着看看他,指指自己的下巴,简儿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一个米粒沾在上面,他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又心虚地看看兄长,见兄长没有注意他,又顺手将米粒放入口中,嘿嘿地笑了。
刘三娘在后厨也吃到了一块排骨,赞不绝口:“老天菩萨!这辈子居然能吃到公主做的菜,真是......天打雷劈啊!这样尊贵的人,也能洗手做羹汤,还把这下贱物也做得如此美味!唉,厨娘厨子都可以去死一死了!”
沈梦昔自然不知来自刘三娘的至高评价,她在沐浴。
——做两道菜,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娘几个洗澡洗头用了两个时辰。并且,似乎闹得庄子上下不安,唉,下厨房这件事看来不现实了。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此时还没有将中秋正式定为节日。只是民间素有祭月和迎寒的习俗,但并未形成规模。
沈梦昔让厨房将做好的月饼端出来,烤的、蒸的都有,月上柳梢之时,带着孩子们坐在庭院吃了月饼、水果。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沈梦昔向着月亮举杯,抿了一口葡萄酒。
——千里,千年,与谁共婵娟呢!
这是唯一的世间吗,真的有三千世界吗?时间可以逆转吗?有平行空间吗?
有吧,否则她怎么又来到唐朝,她怎么会有武陵空间?
这绝不是佛家讲的轮回,只是灵魂不灭,一次次的寄生,寄到谁的身体又完全不受控制,也毫无规律。
沈梦昔胡思乱想间,喝掉一杯葡萄酒,微醺之下,很是舒坦。
鹿儿已经睡下,其他三个小崽儿在月下撒欢,欢声笑语洒满庭院。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沈梦昔品味着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苦笑了一下,自己如今算是今人还是古人?这世界,全是陌生人,一种极致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她又喝了一口酒,算了,人,无论是否有家有子,始终是要跟自己相处,孤独是常态。
沈梦昔这些年,忘记了很多前尘往事,几百年的琐事,谁会一一记得呢,随着岁月之轮碾过,她忘记了不平之事,忘记了忧愁,甚至忘记了爱过的人。
今夜,定是明月和美酒让人感性,让人自怜。
胤儿听到母亲吟诗,走过来,说道:“阿娘的诗句真是美妙!”
“小孩伢子,你也懂诗!”沈梦昔捏捏他的脸蛋,“乖儿砸,你给阿娘背诵一首赞月的诗来!”
胤儿扭捏了一下,没有开口。
“一首都不会?床前明月光也行啊!”
胤儿还是低头不语。
“哦忘了,他还没出生呢。”诗仙李白还没出生,几乎所有的著名诗人都没有出生。
“娘子啊,秋凉了,少些饮酒吧。”清风过来,夺下沈梦昔的酒杯,又嗔道:“快别难为阿郎了,阿郎如何能直呼娘子名讳呢!”
沈梦昔听后恍然,作为儿子,胤儿不能直呼母亲的名字,甚至是其中的一字也不行,写字行文之时,也要少一笔做为避讳,她伸手捏捏胤儿的另一边脸蛋。
“规矩真多啊。”沈梦昔嘟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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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冷,沈梦昔带着孩子们返回尚善坊,她让人在部分房间铺设了地龙,很是温暖。
这日,沈梦昔被召进紫微宫,天后放下手中批阅的奏折,说:“月儿,阿娘给你再寻个驸马吧。”
沈梦昔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何?”
“痴儿,这世上男不能无女,女不能无男,连孙药王都有言,不可禁欲,你是堂堂公主,难道要为一个驸马守贞?”说到最后,语气愈加严厉。
天后所讲孙药王,是指孙思邈,这个活了一百零一岁的老神仙,简直是天后的偶像。
“母亲,道家还讲求无欲养神,无为守神。月儿不是为谁守贞,只是想一个人清净地过日子。”
“清净?你还是在怪阿娘,对不对?”天后直视沈梦昔的眼睛,让沈梦昔有些招架不住。一个女人,一个有着最高权力的女人,大脑回路早已与常人不同,沈梦昔垂下目光,“儿不敢。”
“那就武承嗣吧!”天后干脆地一锤定音。女儿这半年多的疏离,让天后大感不悦,就为了个驸马,竟能与她置气这么久!
沈梦昔脑海里浮现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的肥胖面孔,心中涌现出深深厌恶,怎么办?怎么拒绝,情急之下,她一言不发,一头栽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吓得天后大叫一声,扔下手中奏折,扑过去,将她揽在怀里,不敢碰她流血的额头,只是连声呼唤:“月儿!月儿!不要吓阿娘啊!月儿!”
沈梦昔额头火辣辣地疼,这些宫婢不会处置伤口,只是拿着帕子堵住伤口,死死按着。天后吩咐几个宫婢将女儿抬到罗汉床上躺下,焦急地在榻边转圈:“太慢了!要太医署有何用!”啪的一声,一个茶盏摔到地上。
太医署太医丞带着两个医正急匆匆进门,天后免去他们行礼,“速速给公主诊治!”
太医丞颤巍巍地把脉,“咦”了一声,又看看沈梦昔额头伤口,说:“天后,公主这是头颅受到撞击,造成颅脑轻微损伤,好生调养,应是无碍。”
天后松了口气,“那公主为何昏迷不醒?”
“禀天后,公主这些时日,心中郁结,情志不畅,待老臣开个方子,调养一下,心结解开,病症自消。”
沈梦昔眯着眼睛看那老太医躬着老腰,在天后面前,恭恭敬敬地回话,侧面看去,如一只干虾,胡子全白,随着说话一动一动的。
沈梦昔闭上眼睛,暗忖,人老成精,这老太医倒是识时务。
“孙医丞,你去写方子吧,明天再去公主府复诊,确信无恙才好。”
孙医丞应喏行礼后,跟着宫婢去开方子了。
沈梦昔听到一声天后的叹息,就没有声音了。
一个医女轻手轻脚地给她重新包扎伤口。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只觉得额头疼痛,已经包了布,她示意立在榻边的宫婢噤声,起身走出去,就见天后端坐案后,奋笔疾书,毫无所查。
沈梦昔端详着六十五岁的天后,她头发浓密,白发很少,低头之际,下颌会挤出一个双下巴,显得还有些可爱,她的皮肤也还算紧致,但是也有了不少皱纹,嘴角微微下垂,法令纹也较为明显了。此时她表情严肃,双眼放光,投入地沉浸在奏折批阅中,应是十分享受这份工作。
天后身后的宫婢屈膝向沈梦昔行礼,天后抬起头看向她,一连串地问:“月儿醒了?还有哪里不适?头疼不?恶心不?”天后放下朱笔,起身向她走来。
沈梦昔快步走过去,扶住她,礼仪上,她是不能直愣愣站在那里,等着天后走向她的。天后按住她的肩头,“痴儿,阿娘不会计较,快回去躺下。”
沈梦昔忙说:“阿娘,月儿已无大碍。月儿该回府中去了,孩子们太小,太久不回,他们会哭的。”
天后低声说:“月儿从前什么都听阿娘的,是阿娘最贴心的孩子,如今,不肯了。”
“月儿不敢。”沈梦昔低头。
天后退了一步,慢慢松开沈梦昔的手,意兴阑珊地说:“回去吧,不想嫁就不嫁。”
沈梦昔行礼退出,走下石阶,长长吐了一口气。
出了紫微宫,就被一个宫婢拦住,说是圣人有请。记忆里,这个比太平大三岁的兄长,是非常疼爱她的。他们一起长大,比其他的兄长要更亲近。
见驾时,皇帝亲手扶住她,免去她行礼,握着她的肩,不住上下看着,没敢触摸她的额头,只担忧地询问她身体如何,心情如何?
“回禀陛下,太平一切都好。只是近日心情不佳,情绪不稳,天后问及婚姻之事,一时焦虑晕倒而已。”沈梦昔恭敬地回答。
李旦看着妹妹,嗔道:“此处又无外人,还是叫四兄吧。”高宗子女众多,但天后所出单独序列,所以李旦排行第八,太平却称他四兄。
皇帝想想又说:“月儿啊,母亲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你总不能以后长久孤单一人,又不是那等嫁不出去的人家!四兄也为你慢慢物色,定要找那大唐最为出色的儿郎!”
沈梦昔心里笑,公主还真是嫁不出去。
文官世族都自持清贵,从不肯与皇子公主多来往,免得招了谄媚皇族权贵的名头,又打心底瞧不起皇族的粗俗无力和不羁放纵,门阀世族更是从不肯与李氏皇族结亲。
尤其是高阳公主与辩机的事情之后,公主几乎成了放纵的代名词,更是难以出嫁。
沈梦昔抬头控诉地看着李旦,李旦被她的表情逗笑了,居然伸手捏了她的脸蛋一下,“你这套把戏为何不用到母亲身上,轻轻撒个娇,万事母亲都会答应的!”
沈梦昔听了也有触动。
对于如何与天后相处,她心中其实一点章法也没有。
拜别皇帝,回程的一路,她都在想,原来,童年阴影是如此之大,从第一世开始,她便不知道如何与母亲相处,也许,直到永远,这都是她无法点亮的技能。
如今,记忆中三个兄长的死亡和被废都和天后有关,如今四兄执政,实际也是天后垂帘听政。对于如此狠心对待儿子的母亲,她不相信对女儿就会手软,加上驸马薛绍的事情,她下意识地只想远离天后,哪有什么心思撒娇卖痴。
回到府中,仆婢看到她受伤,俱都万分惊惧,仿佛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清风更是掉了眼泪,“娘子,这要是留了疤痕可如何是好!”
“女为悦己者容,我谁都不爱,留疤就留疤,一个寡妇,又不要嫁人。”沈梦昔毫不在意,自己动手往下摘那些沉重的发饰,唉,即便是受伤包了头,发髻上依然重新插上了数根金钗。清风赶紧过来接手,“慢点慢点!头发都扯掉了!”
又换了舒服的家居服饰,沈梦昔长叹一口气,“还是家里舒服!”
婢女紫萱过来蹲下,给她轻轻捶腿。几个孩子过来请安,看到她额头受伤,简儿首先哭了,带着哭腔喊:“谁敢欺负阿娘!看我杀了他!”
“你一个小孩子,跟谁学的张口闭口杀人,胤儿!你来说!”沈梦昔听得头大,连忙制止。
胤儿叩首认错,说自己管教弟弟不严。
沈梦昔不忍心,一把拉起他,叹口气:“阿娘自己不小心摔的。你们以后不可胡乱讲话。你们是天后的外孙,圣人的外甥,更要注意言行,不可让天后和圣人因你们的言行蒙羞,记住了吗?”
“记住了!”三个孩子齐声回答。
沈梦昔在三个孩子头上,各摩挲了几下,让他们回去了。
又遣退众人,自己悄悄擦了碘伏做了消毒处理,重新包上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