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雨过后带来一番万物复苏的景象,树和花都争先恐后爆发出各种颜色和香气:蓊郁的七叶树颤颤巍巍地盛着新生的塔状花絮:白色峨参像圆圆的伞面散落在路边;杂乱的蔷薇从路旁花园探头探脑地伸出来;大朵大朵的芍药像折纸工艺品一样,开得正欢;苹果树上的花开始掉落,小小果子珠玉一般挂在枝头;活泼的风铃草如丰润的流水覆于林地上;蒲公英头上挂满了毛茸茸的种子。
六天里哈罗德坚定不移地走着,穿过奥特里、布尔顿、格拉斯顿伯里、威尔斯、拉德斯托克、皮斯登圣约翰,终于在一个周一的早晨到了巴斯,平均下来每天恰恰走了八英里。他听了玛蒂娜的建议,买了防晒霜、药用棉、指甲钳、膏药止血贴、消毒药膏、鼹皮水泡保护膜和肯德尔薄荷蛋糕,预防万一。他还补充了一下洗漱用品,重新买了一盒洗衣粉,和玛蒂娜给他的胶布一起整整齐齐放进了她男朋友的背包。经过商店看到玻璃墙反射的影像,这男人看起来坚定稳当,哈罗德看了好几眼才确信真的是他自己。手中的指南针始终稳稳地指向北方。
哈罗德相信自己的旅程真正开始了。他还以为在决定向贝里克进发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现在才发现当初的自己多么天真。有些事情可以有好几个起点,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开始。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已经展开了新的一页,实际上却可能只是重复以前的步伐。他直面并克服了自己的短处,所以现在终于可以说他的旅程真正揭幕了。
每天早晨,太阳升上地平线,爬到最高点再回落,这一天就宣告结束,为下一天让路。哈罗德花很长的时间看天,看远方的地面如何在天色转变下幻变。日出时山顶是金色的,反射朝霞的窗户是橙色的,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到傍晚暮色则在树底投下长长的影子,变成黑暗汇聚成的另一片深林。他在清晨的薄露上行走,看见一座座电缆塔在薄薄的白雾中显出头来,就会忍不住脸上的微笑。山势柔软了,平缓了,在他面前展现出一大片温和的青绿。他穿过广阔的萨默塞特湿地,看过银光一般闪烁的水流。格拉斯顿伯里突岩远远伫立在地平线上,在他前方看不见的还有门迪普山。
慢慢地,慢慢地,哈罗德的腿开始好起来。淤青从紫色转淡为绿色,再隐成浅浅的黄色阴影,他终于不再担心。如果说他的心态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更坚定了。提伯顿和陶顿之间的旅程充满愤懑与痛苦,那是因为他强求了自己的身体,承担无法承受的东西,所以行走最终变成了一场与自己身体的战役,他输得无可奈何。现在他每天早晚练习一套温和的拉伸动作,每两个小时让身体休息一下,在脚上水泡感染之前就加以处理,还带上了新鲜的饮用水。再次审视他的野生植物百科,他找到了许多开花灌木的名字,知道了它们的用途,哪些会结出水果,哪些可用于烹饪,哪些是有毒的,还有哪些叶子有药用价值。野生大蒜在空气中投下特有的甜辛气。哈罗德又一次吃了一惊,原来只要知道寻找的是什么,就往往能从身边随手拈来。
他依然给莫琳和奎妮寄明信片,告诉她们自己的进度,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加油站女孩写封信。在那本《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上,哈罗德标记了斯特雷特的鞋子博物馆,还看了看克拉克村的商店,虽然内心深处,他依然觉得在经历这么多以后丢弃那双帆船鞋是错误的。在威尔斯,他给奎妮买了一块可以挂在窗上的玫瑰石英,给莫琳买了一支小树枝雕成的铅笔。虽然几个很热心的妇女协会成员一个劲儿地向哈罗德推荐马德拉蛋糕,他最终还是选了两顶手织贝雷帽,恰恰是奎妮最爱用的那种棕色。他还去了教堂,在教堂顶上一泻而下的寒光里静坐,想到好几个世纪前建造教堂、桥梁、轮船的人们。现在回头看,他们又何尝不是受到信仰的敦促才做下了创举呢?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哈罗德悄悄跪下,为落在自己身后的人和旅程尽头的人祈祷,并祈求上帝帮助自己坚持下去。他还为自己从前没有形成信仰而道歉。
一路上见过的人,有白领、遛狗的人、逛街的人、上学的孩童、推婴儿车的母亲,有跟他自己一样的徒步旅行者,还有几个旅行团。他遇到一个税务稽查员,因为信奉德鲁伊特教,已经有十年没穿过鞋子。还有一个正在寻找生父的姑娘,一个向他忏悔做弥撒时上推特[1]的神父,几个为参加马拉松训练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带着唱歌鹦鹉的意大利人。那天下午他遇见了一个从格拉斯顿伯里来的女巫,一个喝酒把房子喝丢了的醉汉,四个想找M5高速的自行车手,还有一位六个孩子的妈妈,向他倾诉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孤单。
哈罗德一路走,一路听着这些陌生人的故事,并不评判任何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记忆中的时间地点渐渐开始模糊,他开始记不清那个税务稽查员是不是真的没穿鞋子,又有没有一只鹦鹉站在他肩上。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发现正是这些普通人的渺小与孤独使他讶异,牵动他内心的温柔。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日子久了,生活便显得平淡无奇。哈罗德无法再否认其实一路上见过的每个陌生人虽然是独特的,却又是一样的,这就是人生的两难。
他这样坚定地走着,好像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离开椅子,像现在一样,走在路上。
莫琳在电话里说她从客房搬出来,回到主人房睡了。哈罗德已经一个人睡了许多年,刚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吃惊,也很高兴,因为主人房更大、更舒服,而且由于位置在房子的前方,可以看到金斯布里奇的景色。但他也觉得这意味着莫琳已经将他的东西打包好搬到客房里去了。
哈罗德想起过去,他曾经多次看着客房关着的门,心中清楚她已经完全将自己封闭,不愿再让他触碰。有时他会将手放在门把上,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再次感受到她。
莫琳的声音在沉默中悠悠传来:“最近我经常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什么?”
“是在伍尔维奇的一个舞会上。你碰了我的脖子,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好笑的话。我们笑了好久好久。”
哈罗德皱起眉,努力回想这一画面。他记得是有一个舞会,但他能想起的就是那天晚上的她有多动人、多美丽。他记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跳着舞,还记得她乌黑的长发像天鹅绒一样在脸庞两边垂下。但他应该没有那么大胆,穿过整个挤满了人的舞厅去跟她说话吧?也不太可能是他说了什么话让她笑得那么厉害。哈罗德怀疑是不是莫琳记错了,把别人当成他了。
她说:“嗯,我该让你继续上路了。我知道你一定很赶时间。”
用的是对医生说话的语气口吻。每次她想强调自己不会麻烦人家,就总是这样。她最后说了一句:“真希望记起那天你说的是什么。实在太好笑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天,哈罗德满脑子都是莫琳,还有他们刚刚开始恋爱的时光。他们一起去旅行,哈罗德从来没有见过吃相如此谨慎的人,她会将食物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放入嘴里。那时他已经开始为两人的未来存钱,早上多打了一份开垃圾车的工,傍晚下班后有一份公共汽车售票员的兼职,每周有两天在医院值晚班,周六还到图书馆打工。有时他实在太累了,会爬到书架下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