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多年前正是纳比尔先生把哈罗德与奎妮分在了一组。他将哈罗德召到他那包满了木板的办公室,说他想让奎妮下酒吧去查账,因为信不过那个小老板,想突击检查一下。但奎妮不会开车,所以得有人送她过去。他仔细考虑过了,纳比尔边说边抽出一支烟,哈罗德作为年资比较高的销售代表,又结了婚,绝对是不二人选。纳比尔站着的时候双腿跨得很开,仿佛占据更多面积就表示他更强大似的,事实上,他不过是穿着闪亮西装,才到哈罗德肩膀高的老滑头罢了。
除了点头,哈罗德当然没有其他选择。但内心里他很是为这件事紧张。自从文具柜尴尬的一幕,他们再没有说过话。而且他一向将车里的时间看作是自己的私人时刻,毕竟他又不知道奎妮喜不喜欢听广播二台。但愿她在车上不要太健谈。那些男同事已经够他受的了,对女同事他真是一无所知。
“那就这样定了,”纳比尔先生伸出手,又小又湿,握着像一只小小的蜥蜴。“夫人还好?”
哈罗德支吾着回答:“她很好,您的——?”他心里慌了起来。纳比尔先生六年里已经娶了第三个老婆,这次是一个金发盘得高高的前酒吧服务员。纳比尔可不喜欢别人忘记自己老婆的名字。
“维朗妮卡很好。听说你儿子进了剑桥?”
纳比尔突然咧嘴一笑,话题一转,哈罗德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这样一句:“就会死读书的娘娘腔。”他边说边从嘴角呼出一道烟圈,笑嘻嘻地等哈罗德的反应,明知下属不会出言反驳。
哈罗德低下头。桌面上立着纳比尔先生心爱的穆拉诺玻璃小丑系列,有些长一张蓝色的脸,有些慵懒地靠躺在椅子上,有些在弹奏乐器。
“别乱碰,”纳比尔突然举起手一指,像瞄准手枪一样,“那可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谁都知道这是纳比尔先生的重要藏品,但在哈罗德眼中,这些畸形的小玩偶诡异极了,四肢与脸庞就像在阳光暴晒下扭曲了的黏土,颜色也凝结了。他不禁有种错觉,它们都在嘲笑他,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气。纳比尔将烟头往烟灰缸一拧,走到门边。
哈罗德经过时他加了一句:“还有,看着点轩尼斯。你知道那些婊子都是什么破德性。”他用指尖点一下鼻子,此刻他的手又成了某个他们共享的秘密的指针,而不是手枪了。只是哈罗德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心想虽然奎妮那么能做事,是不是也快要被纳比尔先生赶走了。他从来不太信任比自己能干的人。
几天后就是他们第一次合作的日子。奎妮抓着她的方形手袋上了哈罗德的车,仿佛两人要去超市购物,而不是去酒吧查账。哈罗德认识那个酒吧老板,那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靠不住的家伙。他真为奎妮担心。
“我听说你会捎我一程,弗莱先生。”她稍稍有点冷淡地说。
两人一路沉默。她坐在副驾驶位上,姿势非常端正,双手握成两个粉红色小球,放在大腿上。哈罗德从来没试过这么小心地拐弯、踩离合、拉手刹。到达后他,跳下来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等着她的脚慢慢地伸出来,踩到地上。莫琳的脚踝非常小巧,是哈罗德的软肋。奎妮却有着厚重的脚踝,跟他的脚踝一样,哈罗德想。她缺乏一些女性化的身体特征。
他一抬头,尴尬地发现奎妮正盯着他。“谢谢了,弗莱先生。”她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挽着手袋踏着小碎步离开了。
哈罗德正在检查啤酒库存,突然惊讶地发现酒吧老板满头大汗地过来了,脸涨得像甜菜根一样红。
“操,”他说,“那女人简直是个怪物,什么都瞒不过她。”
哈罗德突然生出一丝钦佩,还有小小的骄傲。
回程路上,她又回到沉默静止的状态。哈罗德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但如果她还醒着,发现他去看她,又显得十分鲁莽。车子在酿酒厂停车场慢下来时她突然说了一句:“谢谢。”
哈罗德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很乐意帮忙”之类的话。
“我是说谢谢你上次,在文具柜那次。”
“不用介意。”他回答,真心不想再提这事。
“我当时非常低落。你人太好了,我早就该道谢的,但始终有点尴尬。真不该这样。”
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即使没看,他也知道她一定咬着嘴唇。
“我很高兴能帮一点忙。”他又将驾驶手套的摁扣重新摁上。
“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她慢慢地说,哈罗德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词组真正的意思:正人,君子。说完她就在他帮她开车门之前下车走了。他凝视着她穿着棕色套装的背影,利索地稳步穿过停车场,这景象让他心痛:她就是有这样一种诚实的朴素。那晚上床后哈罗德偷偷向自己保证:无论纳比尔先生到底因何对奎妮作出粗鲁评价,他下次都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莫琳的声音穿过卧室里的黑暗传过来:“今晚你可别打鼾。”
第二十五天,一层厚厚的乌云灰压压地盖住天地,一场又一场的豪雨几乎要将所有东西的颜色轮廓都打掉。哈罗德望着前方,努力寻找一点方向感,或是乌云间透出的一丝光亮,但感觉就像是隔着家里厚厚的窗帘企望看见外面的世界一样。视野里只有无止无尽的雨。他停下来翻看旅游指南,因为这种对前方的无知实在是太难以忍受了。
他感觉整个身体都在和他作对,而他已经快要被打输了。
衣服全湿了。脚上的鞋子吸饱了水,形状都变了。维特内、维斯特莱、维特伯,原来有这么多地名以“维”字开头。他把剃须刀和剃须膏忘在小旅馆的公共厕所里,也没精力重新买了。仔细检查一下双脚,他发现小腿上的疼痛已经变成看得见的问题:皮肤下出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哈罗德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害怕起来。
到森弗路德,哈罗德给莫琳打了个电话。他需要听听她的声音,还需要她提醒他此行的目的,即使她说的一切只是出于愤怒。
哈罗德不想让莫琳察觉自己心中的犹豫和小腿的状况,所以他只问了她和房子的情况。她回答一切都好。她问他是不是还在路上,他说自己已经过了埃克赛特和提伯顿,正取道陶顿向巴斯进发。她问需要她给他寄什么吗?手机、牙刷、睡衣、替换的衣服?她的声音透着一种温和,但他肯定只是自己想多了。
“我很好。”他说。
“那你应该快到萨默塞特了吧?”
“我不确定,但应该快了吧。”
“今天走了多远?”
“不知道,大概七英里吧。”
“好,好。”她说。
雨打在电话亭顶上,窗外昏暗的灯光化成了液体。他想留下来,好好和莫琳聊聊,但没有可说的话了。两人之间培育了二十年的沉默与距离已经太深太远,连老生常谈都感觉空洞,直刺人心。
终于她说:“我要挂了,哈罗德。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是,我也是。就是给你打个招呼,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哦,我很好,就是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几乎都忘了你不在。你呢?”
“我也很好。”
“那就好。”
“是啊。”
最后实在无话可说,他道了再见,因为那好歹也算是一句话。
其实他并不想挂机,就像他不想继续走下去。
他看向外面的雨,等它停下来。一只乌鸦低着头,身上的羽毛湿得发亮,像颗星星。他希望它动一下,但它只是站在那里,孤零零的,浑身湿透。莫琳忙得几乎忘了他不在。
星期天哈罗德醒来时已近中午,他腿上的痛楚并未好转,窗外的雨亦没有减缓。他听到外面整个世界兀自运行的声音:车流、人流,都在奔向自己的方向。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面对这一天的任务,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回忆起从前莫琳睡在他身边,想着她没穿衣服的模样,那么完美、那么纤瘦。他怀念她柔软的指尖滑过皮肤的触感。
哈罗德摸索着找到帆船鞋,鞋底已经磨得像纸一样薄。他没有剃须,没有洗澡,也没有检查双脚,穿鞋子时感觉就像是勉强将双脚塞进小一号的盒子一样。他穿戴停当,脑子完全放空,因为无论想什么,都只会得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老板娘招呼着叫他吃顿早餐,哈罗德拒绝了。如果他接受这份好意,哪怕他只是允许自己和她有一刻的眼神接触,哈罗德都怕自己会哭出来。
他从森弗路德出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他任由自己的脸庞因疼痛而扭曲,随便旁人怎么想吧,反正他只是个局外人。身体在呐喊,渴求休息,他没有停下来,他气自己这么脆弱。大片大片的雨迎面打在身上,脚上的鞋子烂得和没穿没什么两样。他真想念莫琳。
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曾经一度他们也有过快乐的日子。随着戴维一天天长大,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越来越宽的裂痕,仿佛两件事是有关联的。莫琳太会做母亲了,她当然会和孩子站在同一阵线。“戴维呢?”有时莫琳这样问,哈罗德回答他刷牙时听见门响了一下。“噢!对的。”她会这样回答,故意表现得好像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大晚上跑到外面游荡不是什么问题一样。如果他诚实地道出担心,恐怕只会让她更加忧虑。那时她还愿意下厨,那时她还没搬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