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村往西十里地外,有一小孤山,背阴而立,下有小溪蜿蜒,山阴一面有大片人为开垦出的开阔地势,这里,就是生活在壹零玖的众多凡俗步入轮回的最后归宿,阴山墓园。
在墓园的角落地带,起了一座切割手艺粗糙但非常齐整的大石堆砌的新陵墓,尚无墓碑。
陵墓旁全是大石切割余下的废料,还有一柄已经断裂得无法重铸的长剑,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身影跪坐一边,专心致志的用一柄不称手的短剑打磨一块石碑,身周粉尘飞扬,又落回男人生硬冷毅的身影,染白了鬓发和肩头,一双粗糙的大手干裂了几条口子,打磨石碑的动作却意外的温柔。
这就是因果和小阿春来到墓园看到的场景,沉默的两人远远看着,小阿春更是红了眼,不敢上前打扰,吵醒这位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男人,因为他的脸上,分明挂着温柔的笑意。
那已经是很遥远的故事了,快三十年左右吧。
那时成海还是个孩子,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被人为的背负了许多使命和责任,比如为伟大魔门的将来效命,魔门利益至高无上,魔门荣辱要用生命捍卫,服从一切合理与不合理的命令等等等等,都是一些比他更为强大的人用拳头刀剑教给他的,没人管他乐不乐意,不乐意的都死了,骨灰都扬了。
在那个地方,还有很多很多跟成海相同处境的孩子,训练他们的中年汉子说他们都是孤儿,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也不知真假,无法探寻,至少成海知道自己是真的,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来到这只是因为半个馒头,另外半个被另一个男孩子吃了。
而那个孩子,已经死了,给馒头的人说,只要杀了另一个孩子,就天天都有馒头吃,于是他被小成海用石头砸死了。
魔门的训练铁血而有效,不顾后患的压榨孩子们的潜力,一年下来要死掉大半,成海并没有特殊之处,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一位比他大些的美丽少女偷偷给他吃的,偶尔还有疗伤的小药丸。
起初他以为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才让这位美丽的大姐姐对他有所不同,结果她笑嘻嘻的说这地方那么无聊,连条小狗都没有,那就干脆养个小男孩好啦,那一次他没有吃大姐姐带来的肉,生气的跑了。
也许是半月还是一月,成海记不清了,那位大姐姐都没再给小成海送吃的,结果在一次对练交手中,小成海不敌那位比他年长的男孩,重伤倒地,昏迷前恍惚看见了大姐姐的绣花鞋和裙摆。
“要不要做我的狗狗?”
“……”小成海已经陷入昏迷。
少女恍若未觉,用手拨动小成海的脑袋做点头状,自言自语道:“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就勉为其难救你一命吧,以后要乖噢。”
再醒来的时候,美丽少女用很严肃的表情认真说:“狗子,你要记住主人的名字知道吗,我叫祁梦欣,你以后就是我的狗子了。”
小成海一脸懵,看着身上裹得细致严密的伤口和少女有些疲倦的美丽脸庞,不好意思拒绝。
成海从回忆中苏醒,石碑已经打磨好,边缘已经尽量圆滑,成海舒口气,运起内力用剑尖刻碑,字迹稀松平常:“爱妻祁梦欣之墓,狗子立。”
刻完划破手腕,放血染红,待血迹干涸,方才满意封住气血,饶是成海做为武道高手,气血旺盛非同寻常,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青灰色。
深深喘息一番,成海搬起石碑,身形摇摇欲坠,但还是鼓足气力,将石碑端正立在墓前,伫立半晌,眼神温柔,再次陷入回忆。
美丽的少女祁梦欣和她的小男孩狗子,共同度过了一段非常短暂的快乐时光,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小成海不知道她去了哪,被派去做了危险的任务死去了?
只记得她曾经有一次心情很不好,像给狗子顺毛一样抚摸成海的小脑袋,喃喃道:“有一天我要是消失了,不要担心我,好好活下去知道吗?乱离人不若太平犬,我叫你狗子,是希望你坚强的活下去。”
为了再见到她,无论再血腥的训练,成海一次次挺了下来,直至成为十六岁的高大少年郎,英武俊朗,魔门暗影将他外派了,最后又被下令潜伏进仙乡中,成为暗桩,刺探机密,三年复命一次,其实复命,就是去找上线领取缓解体内功法后患的解药,这是魔门控制密探的手段。
这一潜就潜了快二十年,成海从英武少年郎成为威武霸气的大叔,就在成海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祁梦欣的时候,三年前的八乡集会上,他与成九领队前往参与,一行人在会场路口撞见了壹零壹仙乡的老对手。
上次举办的八乡集会上,成九曾失手打断了壹零壹领队人的腿骨,听说后来那人再也没站起来,几句言语交锋下来,互不投机半句多,习武之人,逞勇斗狠是常事,再加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场真男人大战一触即发,热闹的街道顿时骚乱起来,沿街的商贩纷纷躲到远处看热闹。
纷乱的人流中,成海又与老对手交上了手,同样是壹零壹的二号人物,两人上来就是拳拳到肉以伤换伤的搏命打法,在一次换招中两人各自吃了对方一拳,成海被这击重拳打的身躯摇晃,头都拧了过去。
这一瞬间,在成海眼中成为永恒,人声与人群都消失了,他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子,是她!怎会是她!
啪,啪,嘭,几声闷响,发呆的成海吃了一串狠招,倒在女子脚下,恍惚中还是二十多年前那双绣花鞋和裙摆,成海倒在地上开心的笑了,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真好,这次,可不许再跑了。
一场乱战结束,成九准备带队回家,这场私斗打完,两边都无法参与集会了。重伤的成海却不肯,被搀扶着说要去买胭脂。
真到了祁梦欣面前的时候,成海害羞了,期期艾艾的说要买胭脂,祁梦欣看着这个身受重伤还笑的一脸灿烂,不去买药还要买胭脂的男人,一脸懵。
祁梦欣没有认出成海是当年的狗子,当年成海还小,变化很大,祁梦欣却已经是长开的少女,是故面容没有多大变化。
成海却很高兴,狗子这个词,到了如今的年纪,怎开的了口。
“你买胭脂送谁?娘子么?”
“对,是我娘子,我等她二十多年了。”
“为何要等这许久?她爱你么?”
“见了她之后,我这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子了,所以我愿意等她,无论她爱不爱我,我都爱她。”
“这女子真幸福,诺,给,你的胭脂。”
……
“你养过狗吗?”
“乱离人不若太平犬,这世道,人还不如狗呢。”
“你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跟我走吧,我会让你记得的。”
……
“啊,原来是你!”
“哈,是我,没想到吧,这就叫报应,让你欺我做狗子,今夜为夫可把场子都找回来。”
“你起来,你这坏狗子,蠢狗子,就不让你找回来,你眼里还有没有……唔……主子。”
“别再消失了,主子……”
……
墓前的男人抚摸着石碑,眼泪无声流淌,布满石灰的脸上,冲刷出两条泪痕。因果不忍再看,吩咐小阿春先回去,独自走了上去。
“海哥,节哀顺变。”因果踌躇良久,还是说出这句老掉牙的台词。
成海头也没回,继续看着石碑,一手轻抚:“你哪晚也在场?”
因果点头,没说完,成海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看见因果点头一样,继续问道:“她,走的痛苦么?”
因果迟疑半晌,还是点头。
“你来做什么?”
“我答应欣姐姐要转告你一些事。”
“说。”成海这时才转过身,看着因果,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因果看着成海,吓了一跳,这人瘦了一大圈,人都脱了相,要不高大的骨架撑着,恐怕这身衣服都显得宽松,神色极差,眼窝下沉,脸颊内陷,颧骨高耸,眼神灰暗,充满了无生气的灰败之色。
因果凝了凝神,整理一下思路将【魔种】的事以及发生的细节一一道来,好一会儿方才说完了话,还没喘口气,成海摆手道:“我知道了,谢谢,你走吧,别打扰我们。”
我……我们?因果闻言无奈,拱手拜别。
待得因果走远,再也看不见,这里才发出一声惨烈的哭嚎:“是我害了你啊……是我害了你啊……”
成海突然想通了很多事,小时候遇见的少女,应该就是魔种传人的种魔炉鼎,一生都只能遭受魔种传人的操控,一身修为也终究是为魔种之主做嫁衣。
而那日羽希道人的探查,其实是他成海体内的魔气引发了羽希老道的警惕,当时祁梦欣装出瞬间发病的样子,试图替成海遮掩,她虽然是炉鼎,修为层次仍然远超成海,是故成海竟一直不知道妻子修为。
可惜的是羽希道人运气好了一点,祁梦欣灵觉过于敏锐,又关心则乱,本来以【魔种】之名的能耐,断不是羽希道人这种层次的炼气士能够发现端倪的,结果种种因素结合之下,祁梦欣为了保全成海跳出去顶了锅,而胭脂,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的理由罢了,魔气的源头,从来都是成海!